第三十八章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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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春节,街道上人来人往,也有瘸了腿的乞丐捧着生锈的饭碗,灰头土脸地乞讨。许菡把大半张脸藏在围巾后边,只露出一双眼,目光沉默地滑过那些蓬头垢面的身影。有人也在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慢悠悠地转着,始终将她鲜红的袄子锁在瞳仁里。
“红色好看。”她边说边替许菡理了理衣领,“小孩子就要穿得艳一点。等要过年了,再给你做件别的色的。”
许菡僵住了身体,不再动弹。
冷风在轻微的摇晃中刮着她干涩的眼球,她松开一只手揉了揉眼角,额头轻轻抵住吴丽霞的背,低着脸闭上了眼。
有松紧的袖子,跟那件红的一样。
单车穿过大桥,微微颠簸着停在了市立图书馆旁的停车架前。
元旦那天下午,许菡坐在客厅写数学题,没过一会儿便听到他在楼底下的喊声。
“我看着那些人把我的老师倒吊在树上,烧十几壶滚烫的开水往他头上浇。我想上去帮他说话啊,结果被我母亲捂着嘴拖住。她一直在我耳朵边上说,‘闺女,闺女,我求求你,你可千万别去。你要是去了,被吊在那里的就是你啦’。”扮着母亲夸张的语气,吴丽霞学得焦急而小心翼翼,压低了声线,真像回到了当时的情景似的,叫许菡不自觉抬起了脸。
三个小家伙都做好了准备。
平静的语调,就好像刚才的紧张和入戏都是错觉。
耗子撅了嘴,满脸不乐意。
即刻沿着原先的方向跑起来,她拐了个弯,又拐了个弯,最后钻进一个小单元昏暗的楼道里,轻轻喘着气等待。
一边听着他们的脚步声一边顺着巷子狂奔,许菡忽然注意到一个脚步没了声音。她停下来,屏息细听。身后不远处有很轻的脚步。猛地回头,她瞧见一个影子从巷子口闪过去。是万宇良。
刹住脚步,她听懂了他的话,只木木地望着他们,没再往前走。
正是星期六早晨,图书馆还没开馆,已有不少人徘徊在正门的台阶边。老人居多,捶着腿蹬着脚。也有打扮得体面的中年人,模样斯斯文文,像是老师。转动眸子一一扫过他们的脸,许菡又望见一个邋里邋遢的女人。她坐在台阶上,叉这两条细长的腿,一只手翻着摊在腿间的书,一只手拽着渔网兜的废报纸。
没想到余光一瞥,万宇良又从左边巷子口的拐角猛然冲了出来!
万宇良却板起脸,伸长了胳膊把她拽过来,告诉她:“这是耗子。”然后又扭头给男孩儿撂下话,“我妹妹跟我一起,你爱玩不玩。”
许菡跳下车,抱住吴丽霞递来的书,等她锁上车轮。
“我是在北方的大院长大的。那会儿邻居不是军人,就是警察。跟他们待久了,眼里总是容不得一点儿沙子。”长叹一口气,吴丽霞弯下腰从她怀里抱过那几本书,接着便牵起她微凉的小手,引她朝台阶踱去,“当时很怪,稍微说错一句话,都可能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这还是轻的,严重的时候,命都可能丢掉。我的老师就是这么死的。”她停了一下,才又继续道,“跟我住同一个院子的男孩儿,因为不喜欢他,就捏造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给这个老师。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被我那些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的朋友传啊传,隔天就传到了大人物的耳朵里。”
隔天一早,吴丽霞骑车去市立图书馆还书。
它的脑袋动了动,点了头。
穿衣镜斜斜地架在角落里。她站在镜子跟前,穿的新做的红袄子,梳的两条硬邦邦的麻花辫,清瘦的小脸颧骨微凸,眼神空洞,表情麻木。吴丽霞走到她身后,扶着她的肩膀蹲下来,冲着镜子里的小姑娘笑笑。
许久,她听见自己说:“我不走。”
“狗娃呢?”
许菡收住脚步,扎进路线更短的巷子。
对方马上说:“那就你当小偷。”
天气转冷的时候,吴丽霞带着许菡到裁缝店里做了件袄子。
担心他俩反悔,耗子赶紧说:“数三下就开始。”
耗子指着许菡跳起来,“她输了!她当小偷!”
许菡又听见她叹息。
万宇良抬胳膊指向这条巷子直通的正门,“碰到正门的梧桐树就算你赢,我们下一盘重新剪刀石头布。”
仔细想了想,她点头。
许菡蜷紧了埋在被子里的脚趾。
许菡于是点点脑袋,抓上钥匙跑出了门。
还是当初吴丽霞挂上去的那张,红底白字,在猎猎作响的风中不住腾动。
她想起马老头把她背到满是大学生的街边,哭天抢地地乞讨。那时她躺在破布上,就像被剖开了肚子的鱼。警笛一响,人们便从她身上踩过去。
身子一抖,她撒腿往右跑,却不及男孩儿跑得快,没跑出两步就被他揪住了后领一拽:“抓到了!”
怔怔坐着,她任他推搡,脑子里一片空白。
马老头喘着粗气,两手拍上膝盖,瞪圆了那只独眼瞧她。“牙子现在跟曾景元掰了,准备回东北老家去。我让他明天晚上过来接你,悄悄走,免得被曾景元抓回去。”他说,“牙子欠我一条命,到时候在东北那边给你找个好爹妈,不会亏了你。”
“死了!”他甩开她的胳膊,使劲扯了把肩膀上的军大衣,指头直戳她的脑门,竖起眉毛龇牙咧嘴地骂起来,“东西烂在肚子里,刚回去没多久就死了!我早告诉过你不要管闲事!他被条子逮着就逮着,顶多放回来以后打断条腿——你说你这么插一脚能有什么用?他死了,你还惹了曾景元,照样活不了!”
许菡躲在楼道里候了好半天,才轻手轻脚跑出去,左右看看,松了口气。
抓抓自己的腿,耗子垮着嘴角不高兴,却没敢吭声。
摸索着摁亮床头的灯,马老头就站在床边,披着那件破洞的军大衣,佝偻着背,眯着独眼,上下打量她一眼,咧嘴露出一排玉米粒似的黄牙,哼哼冷笑,“你这日子过得挺舒坦啊。”
小姑娘抱着书点头,表情木然,瞧不出情绪。
马老头眯起眼,松了掐她的那只手,拍拍她的膝盖。又重,又缓。
一月初,万宇良的学校放了假。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扫黄大队闯进桥西居民楼底下私改的商铺,带走了一批嫖客,以及十几个未成年的“洗脚妹”。
万宇良蹿起来推了把她的小脑袋,“坏人才喊条子,不准这么喊。”
“吹了点药,小屁股睡得跟死猪似的!”“咔咔”怪叫两声,马老头往脚边的垃圾桶里啐了一口,一屁股坐到床沿,拽了她的胳膊恶狠狠地瞪她,身上一股子腥臭扑过来,“你跟那些条子都说什么了?曾景元的洗脚店都被抄了!他现在到处找你,逮着了就要剁碎了喂狗!”
见她半天没有反应,吴丽霞终于笑了笑,放开她的小手,揉揉她的脑袋。
他说他把老幺卖给了牙子的那天,也是这么眯着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缝,缝里头亮晶晶地闪着光。
他们石头剪刀布,一起出了手。
她流着泪,淌着血,眼里只有青白的天,和黑色的人影。
定定地瞧了她一阵,许菡挪动视线,看向门楣上方挂着的横幅。
许菡握紧她的手,没有搭腔。
“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记着,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哪怕是对我们亲手抓回来的犯罪分子,也要有起码的尊重。不能虐待,不能想杀就杀。”重新牵起她往前走,吴丽霞带她踏上台阶,一步步拾级而上,“你说对犯了罪的人都要尊重,更何况那些没犯错,就是穿得稍微邋遢点的人呢?”
“阿良怎么了?”她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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