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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小幺喊冤枉：“我没有。”一喊，连宋诸葛也一起埋怨他：“你这孩子，我回来的时侯天赐还在草褥子上哭，前襟都哭湿了。他只听你哄你就好好带着他，怎么把他一个丢在家里头，他若跑出去不认得路怎么办？”
程小六拐了半条街把刘铁嘴从棋局上拉回窝棚，刘铁嘴钻进棚，一眼看见草褥子上的小娃娃，吓得胡子根根翘起：“这孩子打哪里来的？”
昨天刚在下头的一个镇子上抓到小皇帝的一个弟弟，立时了帐，报信的跟抓人的都被将军报上去领赏了。几个孩子津津有味地听。
刘铁嘴同宋诸葛到窝棚另一头合计，听到他这句话顿时回头，如释重负地笑了，宋诸葛仰天长叹：“刘老头，你我两人枉活了大把年纪，瞻前顾后，竟不及一个小儿有见识。若要留，便是留，忌讳无干一个六、七岁不晓事孩子，留了又怎样？”
顾小幺卯足了劲超了程小六两、三尺，一鼓作气冲上土丘，下坡路刚跑到一半，忽然发现丧魂沟前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依稀是个小小的黑影在向沟里走。
刘铁嘴斥了一声淘气，仍旧摸着小娃娃的脑袋：“窦天赐这三个字，是不是你的名字？”
小娃娃还是不吭声。
窝棚里没人，刘铁嘴跟宋诸葛都出去了。
熄灯后一片漆黑，顾小幺趁机从窦天赐的脑袋底下抽回枕头放到自己头下，再把被子往自己这边卷，身边的窦天赐小身子缩了缩，又老实地不动了。顾小幺满足地闭上眼，带着咕咕作响的肚子，睡了。
程小六站在宋诸葛身后对他扮鬼脸。刘铁嘴说，“现在又不吭声了，你哄哄他。”顾小幺不情不愿地蹭过去，伸手敷衍地摸了一把窦天赐的头：“明儿带你去玩。”窦天赐低着的睑慢慢抬起来。
程小六幸灾乐祸地对他龇龇牙，钻进自己的被子睡成一个大字，顾小幺佯装没看见。
程小六不能承认自己失败，“她全身都是湿的，你还让她坐在草褥子上。快把她的湿衣裳脱了。”
刘铁嘴感叹：“金贵人家的孩子，没光脚走过路。”临时把昨天从他脚上脱的半干小鞋拿来替他穿了。窦天赐又小声道：“衣裳。”顾小幺顿时想把窦天赐背到丧魂沟扔进去。
程小六跟兵爷报告完尸体领了赏钱从外面钻进来，顾小幺暂时拋弃世仇前嫌，向程小六道：“问她什么她都不说。”
顾小幺四处望一望：“赶紧先把她背回去，别马上来其他人看见了。”程小六说：“好，你背。”两人用破褂子把小人从头到脚裹严了，顾小幺背着。女娃娃当时不愿意伸手，顾小幺吓唬她：“听话！不听话就把你交给兵爷打死！”这句话街上的大婶吓自家孩子时惯用，果然灵验，女娃娃乖乖用手搂住他的脖子，小脑袋挂在他肩膀上，任顾小幺背着走了。
窦天赐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胳膊上，“这里痒。”顾小幺眼皮发硬，摸着嫩嫩的皮子上有几个小硬块，嘟囔道：“虱子咬的，我身上就有虱子，天天咬。”手指用力给他抓两下，也下知道是不是真的抓得不痒了，总之，窦天赐老实地把头抵在他胳上，不动了。
刘铁嘴捋着胡子说：“妙极妙极！”一面揩抹着嘴放下自家空碗，宋诸葛说：“小幺，你跟这孩子倒投缘。”顾小幺盯着宋诸葛的饭碗傻笑，点头的工夫伸长脖子咽咽唾沫，宋诸葛拍拍他的头：“好！”随手放下饭碗，也是空的。
程小六把冰糖嚼的嘎啦嘎啦响，顾小幺绝望地说：“要嘛就把他扔回沟里去。”裹着破长衫的小身子缩了缩，偷偷看了一眼顾小幺。顾小幺狠抓了两把头皮，跟车里坐的小仙女一样好看，怎么就是个男的？
顾小幺很悲愤，顾小幺很沮丧，顾小幺很懊恼。
程小六肚子里骂了句娘，赶紧把头埋进草丛里，数了五十下，再悄悄抬起，小人影正继续向前。程小六向旁边横了一眼，顾小幺半张着嘴傻愣愣地趴着。程小六压低声音阴阳怪气道：“若是小的被你吓跑了，可别想着分我那个大的。”顾小幺还是张着嘴一动不动，忽然低声结结巴巴道：“小、小丫头。”
顾小幺回头再拿起筷子，把挑着的菜叶吃了，又咂咂嘴，眼角余光瞄到褥子上的小人，又在偷偷地瞧。
顾小幺把背上的小人放到草褥子上，扒下她身上的破褂子。女娃娃坐着不动，一双亮晶晶的眼看着顾小幺。顾小幺也在草褥子上坐下，歪头看她的脸，真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喜欢，和他那天在车窗里看到的小仙女一样好看。
程小六张大嘴，眼睁睁看着顾小幺从草地上窜起来，投胎一样直奔了下去。
顾小幺说：“你问她，她不是照样不说？”
程小六吓得门牙在牌子上一硌，嘴巴生疼，他跟顾小幺一起回头，原来是宋诸葛回来了。宋诸葛一眼看到褥子上，大惊：“这孩子哪来的？”
顾小幺看着程小六匍匐的身影心中念念有辞：再前、再前、再前。
喝完汤，窦天赐又望着顾小幺道：“出恭。”顾小幺不明白出恭这两个字的含义，说：“啥？”
程小六老大不情愿地爬起身，一溜烟跑去找刘铁嘴。
顾小幺叠好被窝，自己钻进去，窦天赐顶着一脸受气相在褥子上蹲着，顾小幺把被筒掀开一半，“进来啊。”窦天赐方才钻进来，顾小幺在吹灯盖严被子的工夫在窦天赐头上敲了一记，泄了今天的愤，依旧把枕头拉过来自己枕着，睡了。
程小六坐在草褥子上，从怀里摸出方才买的一包冰糖，扔一块到嘴里化了，摇头晃脑地说：“我当时就说穿的是男孩子的衣裳，你非说是女的，怎么样，就是男的吧？等一下你自己把他背回去扔河里，玉牌子归我，衣裳归你。”
程小六果真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向前，还抬头似在张望。顾小幺仔细端详他，也忍不住向前爬了爬，刚悉索地爬了两尺，程小六忽然回头低声道：“嗟，动静小点！”
晚上要省油，睡觉睡得早。
顾小幺在水里扑腾了两下，一个翻身扎到水底。程小六向沟里看了看，先跑到那个躺着不动的人跟前，小心翼翼地伸脚踢踢，再蹲下瞅了瞅，方才试探地伸出手戳了一下。确定应该是个死人，程小六放心大胆地蹲过去，扳着脸瞧了瞧。死人的眼还圆睁着，嘴唇开裂，模样狰狞。这种死相程小六见得多，应该是跑多了路，气闷在胸口堵死的。程小六把死人翻个肚子朝天。在领口怀中腰间袖子里搜一遍，没搜出什么东西来。兴味寡然地去看沟边，水淋淋的顾小幺挟着个水淋淋的小人，正坐在草地上啐嘴。
程小六数了数冰糖，把纸包好揣进怀里，打个哈欠躺倒，顾小幺酸着脸，看那团一动不动的破长衫。
顾小幺苦着脸，看看宋诸葛。
顾小幺当真连头带脚洗了个干净，擦灰擦得太猛，露在外面的皮子通红，被宋诸葛称赞了两句。
宋诸葛洗完窦天赐，仍旧用破长衫裹好，抱到窝棚里，却还放在顾小幺的草褥子上。顾小幺见状耷了耷眼皮，今晚上窦天赐在我褥子上睡定了。
女娃娃一双水银一样的眼珠闪了闪，顾小幺说：“啊。”
第二天早上睁眼吃饭，窦天赐望着顾小幺无比清晰地吐出一个字：“汤。”
顾小幺趴在他脸上低声道：“这是我的被窝，你晚上老实点，跟我抢被子我就把你再扔到沟里去。”
刘铁嘴摸着窦天赐的头问他：“你怎么惹他哭了？”
窦天赐在草褥子上坐下来，皱着小脸很委屈。
顾小幺停下手，程小六等他眼巴巴地向自己望来，才大模大样地蹲过去，“啊呦，你看你看，嘴里都冒泡了，快死了。”顾小幺慌了手脚，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会不会挤？”程小六点头，“会是会，不过有条件。”从嘴里拔出草棍，“我救了她，这个小的就要算我一半。怎么样？”顾小幺瞧瞧女娃娃，再看看程小六，咬牙点头：“好！”
顾小幺等着睡觉，不耐烦道：“哪里痒，我给你抓抓。”
顾小幺跑到街面上，一堆孩子正凑在一处玩摔跤。程小六正跟杀猪李家的大盛摔的一团火热。顾小幺捋袖子下场，同赵狗儿开仗。
这天顾小幺特地鸡鸣就起身，准备去丧魂沟碰碰运气。蹑手蹑脚刚穿上鞋子，棚子另一角草褥子上的程小六电闪雷鸣般迅速地翻起身，抬脚便走，在门口洋洋得意地对顾小幺一伸腿，他昨晚上睡觉就没脱鞋。
程小六见宋诸葛转身，说：“嗳，顾小幺，宋先生叫你洗澡。”顾小幺这辈子最怕听见“洗澡”两个字：“不是上月里刚洗过么？怎么又洗？你怎么不洗。”
程小六道：“宋先生说你在丧魂沟里泡过尸水，很脏。你去不去？不去我告诉宋先生。”
顾小幺不情不愿地“唔”了一声，程小六竖起耳朵，听棚后头哗啦哗啦的水声，龇牙咧嘴晃着脑袋躺倒，从怀里摸出冰糖包，打开摸了一块扔进嘴里，忽然念头一转，又把冰糖从嘴里掏出来，朝对面褥子上的窦天赐晃一晃：“喏——”
等看到第三次，顾小幺终于被看毛了，搔搔头皮，拿破勺子舀了小半口汤伸到他鼻子底下：“你喝不喝？”
顾小幺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我把他背走，再扔到丧魂沟里去？”褥子上裹着破衫的小身子蜷得更紧，顾小幺觉得胸口里头抽了抽，跟那天来福舔自己手时一样，情不自禁小声支吾道：“不扔行不行？”
程小六道：“问了半天谁问都不吭声，别是个哑巴。”伸手在小娃娃胳膊上拧了一把。小娃娃吃疼，哼一声向后缩了缩身子，两只漆黑水亮的眼漾着水光抬一抬，又低下去。
窦天赐第一天一整天都蜷着不动，倒碗水吹凉喂他他不喝，拿个窝窝头揉碎了也不吃。
顾小幺问：“啥是出恭？”刘铁嘴说：“出恭就是拉屎。”
从此，窦天赐这小娃娃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顾小幺一句话留下了。
顾小幺忍痛往碗底倒了口汤，递过去。破长衫里伸出两只小手，颤巍巍捧住碗，举到嘴边，喝了。
顾小幺没奈何，苦着脸去了，程小六一骨碌滚到自己的草褥子上，冲着顾小幺的背影挤眉弄眼喊：“宋先生说连头一道洗——”
刘铁嘴总算得了个回应很高兴，捋着胡子和蔼地继续笑，再问：“你可记得家在哪里？是京城的不是？”小脑袋这回却没动。
程小六道：“洗过了，刚叫顾小幺去洗了。”
顾小幺没想到他会说话，吓了一跳。刘铁嘴跟宋诸葛乐得眉开眼笑，程小六也凑过来看热闹。三个人轮流都问：“再说一遍，你要什么？”窦天赐不吭声，等顾小幺也问：“你要什么，再说一遍。”窦天赐的小嘴动了动，说了两个字：“喝汤。”顾小幺忽然觉得很自豪。
程小六皱皱眉头，叼了一根草棍在嘴里：“小丫头，什么小丫头？”
宋诸葛伸手摸摸男童的头顶，尽量笑得和蔼：“莫怕，自家姓什么叫什么你还记得么？”手掌下的小脑袋纹丝不动。
喝菜汤有讲究，只这么一碗汤，大口喝几口就没了，因此要细细喝慢慢品尝。尤其今天汤里还有小米。顾小幺喝了两口，放下碗，拿筷子挑起一根菜，菜挑起来动作太大，溅了两粒小米在袖子上，顾小幺忙伸嘴过去舔，转眼的工夫忽然发现旁边蜷着不动的小人低着小脑袋从眼睫毛里偷偷地瞧自己，见顾小幺看他，睫毛动了动，眼低下去。
程小六忽然哀号一声：“啊！”
这时候还是早上，路上逃难的人来去匆匆，守城的兵忙着盘查，没在意两个小孩子。顾小幺背着女娃娃快走到自家窝棚前，程小六收住脚，眼珠四下转转，道：“你先背她进去，我还有点事。”顾小幺知道他要去跟兵爷报告那个死人，撇了撇嘴，背着女娃娃钻进窝棚。
程小六嘴上应着，趁宋诸葛转身拿手巾往窦天赐脸上泼了两把水，见窦天赐打了个喷嚏，心中大乐。
程小六又摸了水豆腐一把，心里开心的不得了。
人怎么能长成这样呢？顾小幺伸手捏了捏女娃娃的脸，又拿指头蹭蹭自己的脸。她的脸怎么就能这么滑呢？顾小幺想不明白，忍不住在女娃娃脸上捏捏再捏捏，女娃娃两条黑黑的眉毛越皱越紧，顾小幺连忙收回手，问：“你叫什么？”
顾小幺拔腿追上去，路面上还空荡荡的没人影，只有他跟程小六各在路的一边跑。城门刚开不久，程小六跟顾小幺从几个兵爷胳肢窝底下一溜烟钻过去，守城门的兵成天看着他们跑来跑去看到眼熟，有个兵爷还在背后吆喝了一句：“今天瞧仔细了，跑快些！”
宋诸葛道：“小六，去街上叫刘老头回来。”
顾小幺顿时收住脚步俯下身，程小六也在他不远处趴下来。看沟边的情形，很有可能是个立刻要到沟里漂起来的。这种事情听说挺多的，许麻子家的阿磨就碰见过一回。他说这种情况要有耐心，等着人下去没顶，尤其没顶到漂起来的时候最久，要近一天。这样等有风险，憋屎憋尿忍着饿，等人漂起来腿趴麻了，兴许跑不过后面刚来的。顾小幺暗暗瞟了一眼旁边趴的程小六，再向后面张望了一下，还好，没其他人过来。
程小六抓起自己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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