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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陪着你。”

    “……”

    她一直以为自己到死都会恨他,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会站在他的病房前,看着他像多少年前那个老房子里,躺在病床上一点点枯槁一点点失去生命的女人一样,任她哭着抱着那个凉冰冰的瓷菩萨求多少遍也回天无力。

    魏淑媛一边说一边哭起来,消瘦单薄的肩微微颤着,谈梨看见这个她从没亲近过更不可能熟悉的女人终于也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漂亮了,她烫得微卷的黑发里,已经有了几根细细的白丝,眼角也不知道哪年开始蓄起淡淡的皱纹。

    “方便、方便的,只要轻些就好了,”魏淑媛小心翼翼去拉门,“你爸爸嘴上不说,但心里一定最盼着你能来了。他总跟我念叨,以前醉了会念叨,现在梦里念叨,痛得晕沉了也念叨,说你是他最对不起的人,他从前不该那样对待你,可惜现在想改——”

    直到乔意芸去世。

    “——”

    很多年后,谈梨终于想起来。

    “……”

    她在每个母亲的忌日里逼着他和自己为她枯守一整天,她把那个女人的死变成了枷锁,锁住了他们两个人。

    “梨子,你来了啊。”

    可怎么,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和她想的不一样?

    视野里是轿车合上的天窗,残留在神经感知里的,是熟悉的让她安心的声音。

    “就是……”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没意识身边发生过什么。似乎在很长很长的时间以后,她才终于一点点找回自己的意识。

    在她房间的大衣柜顶上,有一尊不知道谁放上去的瓷菩萨,那就是她记忆里对神佛的印象。

    “不要胡思乱想,也不要怕。”

    摸不到边际的空气总让她害怕,所以她会扯着被子躲到那张床靠着墙倚出来的小角里。

    来领人的助理发现身后没了动静,回头见谈梨停在石像前,仰头凝望着,而和她一起过来的男人就站在她身旁。

    也只有它陪着她了。

    “当然,不方便就算了。”

    窗内,靠呼吸机维持血氧的男人躺在病床上。

    肺癌,晚期。

    魏淑媛是。

    “到死都没回来看一眼,也真不是一般的绝情。就可怜剩下的那个孩子,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呦……”

    “梦……”

    谈梨把它擦干净了,没人来的时候就把它放在床头,让它陪着她聊天。

    “可怜啊……”

    那样缩起身来的时候,墙面和床底的侧面会环抱着她,让她没那么害怕。再捂上耳朵,慢慢等上一会儿,那些让她心脏缩紧得难受的声音,都会变得遥远起来。

    而今枷锁松开,一坠落地。

    才多久没见?

    魏淑媛涩声:“是不能,但他……”

    几秒后,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她那么恨这个男人。

    没人注意到角落里这个小小的姑娘,他们送走了乔意芸,整理了房间,护工们惋惜着走出来。

    他就那么、那么轻易地几乎毁了她和她的一生,如今却这样轻轻飘飘地要走。她还没来得及报复什么、还没来得及叫他悔恨、叫他认错,他怎么……

    谈梨摇摇头,她抬手捉住那人没来得及离开的手,上面的温度让她确切地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

    “……”

    “嗯,”秦隐微皱着眉,伸手试过她的额温,“你身体不舒服,是晕机了?”

    之后谈梨把电话拨给了谈文谦的秘书,在她的追问下,对方才为难地告知她谈文谦的检查结果。

    那天家里的佣人不在三楼。是一楼花园里的园丁师傅听见了小孩隐约的哭声,吓坏了撑着修剪树枝的升降臂上来,打开窗户才哄住了嗓子已经哭哑的女孩。

    三个月前就查出来的病,这期间,谈文谦一直瞒着除了他公司部分高层团队成员和现任妻子魏淑媛以外的所有人。

    谈梨轻声:“梦见我妈妈了。她去世前,也该来这样一个地方的,哪里都好过在那个房子里……”

    谈梨眨了眨眼,她回过头,望向车窗外,不远处屹立着洁白的高楼,草地前走过穿着病号服的陌生人们。

    这人说完以后,仰头站在那儿的谈梨都没什么动静,过去好几秒,她才像刚魂游天外回来似的,落低一双乌黑的眼瞳。

    那时候谈梨就隐隐察觉到了,谈文谦生的不是小病。

    一定是因为她太贪心了。

    “嗯。”

    谈梨很轻地笑了笑:“没有,就只是,做了个噩梦。”

    “……梨子?该下车了,我们到地方了。”

    她对谈文谦所有的恨,都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总之不会放晴。

    那尊菩萨太高了,而她又矮又小,就算跳起来也够不到。

    小时候的谈梨既不虔诚也不懂分寸,她贪心得很,她总有好多好多愿望:想爸爸今天能回家,想妈妈今晚不会痛哭喊叫,想他们一起坐下来吃饭,想他们牵着她的手去动物园,想他们像街上每一对会和孩子说笑或者生气的、看得着摸得到的父母一样……

    “什么梦?”

    而谈梨,谈梨就一个人缩在自己那个房间里。家里的护工和佣人被一个疯女人折腾得够难过了,没有力气管一个小孩子怎样,她们在深夜里抱怨着,捶着腰腿从走廊上走过去,敞开的门里漏进一缝冷色的光,佣人们的抱怨就在小小的房间里盘旋和回荡。

    “我才没怕,生病的又不是你和我,”女孩弯着眼转回来,声音轻快得发飘,“我为什么要怕?”

    广场正中是一方喷泉,有些西式风格,但或许是为了凸显本土风情,喷泉的中央并不是什么西式雕塑,而是一尊观音菩萨像。

    多久……有多久了……

    可这个男人他……

    那把枷锁绑过他多少天,就绑了她自己多少年。

    谈梨猝然睁眼,起身。

    谈梨到的时候,魏淑媛恰好拉开外门出来。她似乎有些憔悴,神思也有点恍惚的样子,转回身见到谈梨,她怔了好几秒才苍白地笑了笑。

    谈梨僵着。

    “别这样喊我”,这句话在嘴边转了两圈,最后还是被谈梨咽了回去。她目光跳过魏淑媛的肩头,落向病房内。

    她在阳光里却睡得发冷的身体,被身后的人仿佛能知道她所想所感似的,慢慢抱进了怀里。

    佣人们照顾一个疯子已经很难,他们不想再随时管着一个小孩有没有跑掉,所以小谈梨的房间每天总有一段时间是会锁上的,在佣人们无暇顾及她、又怕她一个人跑丢的时候。

    谈文谦立了遗嘱,要把绝大多数的财产留给自己唯一的女儿——这是秘书在电话的最后,一并告诉谈梨的。

    谈梨打断,不回头地走进套房外间里。

    仔细想,她是有印象的,这个女人在那个夏天里来到家里,和母亲乔意芸那样长在高门大户里的小小姐完全不一样,漂亮却怯懦,柔弱。

    还很小的时候谈梨不习惯这样,她第一次想打开门却出不去时,惊慌得在门边大哭大叫。门被她拍得砰砰地响,涨红充血的手心早就没知觉,她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可能甚至还不知道什么是怕,她就一个人扒在门边,一边拍一边撕心裂肺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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