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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堪的是高洁,面对世界上唯一会让她惭愧的人,说出她感到惭愧的话,但也是不得不说,就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总是面临着许许多多的“不得不”,而这次,同以往不太一样,是她所必须担当的责任。

    林经理说:“是这样的,梅先生现在不太方便出来,他上个礼拜在瑞士滑雪时出了意外,伤势很严重,目前公司运营事务是由他的太太代为管理。”

    医生一句话,瞬间将她拉回月圆夜假婚房里的荒唐时。那才是一切局面中最难堪的局面,难堪到高洁竭力想将之彻底自脑海中抹去,难堪到高洁在事后根本忘记了于直当时带着怒意的行动并没有让他们来得及做任何保护措施。

    站在床边的裴霈关心地问:“高姐姐,你有点发烧,要不要去医院?”

    这也在于直的意料之中,他说:“到时候再说。”

    于直继续用高洁已经熟悉了几百遍的调情语调,把冷情的话讲出来:“你我双方合作得挺愉快的,各取所需,各得其所,我帮了你,你也帮了我。就当这是一场互利互惠的商务合作吧!最后这一场——”他顿了顿,心头那一点起源得莫名的怒火至今还未消除,这不应当,他的口气重了重,“本来你不就计划着吗?就是被我提前执行了。咱俩是互不亏欠。”

    试验过后,于直自认效果尚算不错,但是被高洁的第一个电话击溃。他看到手机屏上显示出高洁的名字,随着手机跳跃着,再度跃入他的眼帘,轻轻巧巧地就让他烦躁起来。

    于直缓缓说道:“你的百分之零点五给了启腾以后,他们就是芮华集团的控股方。”他冷笑,“穆子昀打算把我们家卖了。而你,高洁,你和她签的股权转让协议,在她打算的这笔买卖里,很重要。你明白了吗?”

    她先找了一间律师事务所拟了一份声明,内容是她承诺在有生之年,放弃以任何方式继承于氏家族及芮华金饰财产,并且带齐资料去公证处办理了放弃继承财产公证。

    在将公寓重新整理成一个新家后,高洁根据这栋公寓在附近房产公司挂牌的租金,计算了一年的房租,准备了一份租房合同,签好合同后,交给Vivian,并且很快就把房租打入Vivian给的银行账户。然后她才安心地将Vivian受林雪委托交给她的文件一一仔细浏览。慷慨的林雪交给她一沓重重的砝码,足以支持她同于直再博弈一次。

    于直未作声。

    她又穿回了宽敞得看不出腰身的长裙,低调的大地色,缀着低调的碎花,长裙外披着褐得很朴素的针织开衫,衬出脸上肌肤的洁白柔腻。她将头发全部梳到脑后盘起打了松松的髻,道姑一样简单,但是由此露出了整张面孔,更能看清楚她此时此刻的神情——她正望着窗外微笑。

    第二次被点穿动机的高洁埋下首来,无颜抬头,咬一咬唇道:“我犯的错,虽然有我的原因,当然,那原因很愚蠢,但我差一点做了对不住您家的事情,这是我的罪过。”

    她在好心人的指引下,走上被路灯照亮的笔直大道,车站停着暖黄色的出租车,她糊里糊涂钻进其中一辆。

    这个清晰的让她振作的理由呼之欲出,高洁立刻就有了反应。她对罗太太说:“我最近刚做完一个设计,您看一下。”

    于直说:“麻烦你了。”

    与徐医生通话完毕,于直回到会议室。晨会已经结束,里头只剩卫辙。他笑道:“一大早发什么脾气呢?把各部门骂得灰头土脸影响士气啊!”

    罗太太说:“五个月后有个演艺界的老行尊做七十大寿,会办一场很大的寿宴。我想送一件与众不同的礼物,老人家很喜欢吴门画派的东西,你看看能不能帮我做个特殊的设计。到时候,我带你一起参加这个寿宴,你多准备一点产品目录带过去。”

    “于直把话和你说开了吧?”林雪问。

    “水沫玉本身不值什么钱,我就是喜欢你们Jocelyn的设计才把这笔生意放到你们这里来,小姑娘你这个意思是赶客了?”

    于直看着又怔怔地站到光线中央的高洁,她脸上原本同归于尽一样的倔强尽数消失,而矛盾也渐渐明晰,取而代之的是流转着的难堪、悲愤、无奈等一言难尽的表情。

    林雪笑了笑,坐在她对面的晚辈和盘托出的心意和决意,她听明白了,其中有坚定的决心和明确的目标,还有不容再度相劝的坚决回避,但是想要回避的偏偏不得不去面对。她的直觉得到印证,她也尽出全力,决定并非由她决定。林雪有些疲累地叹了口气,说:“高洁,做任何事情不是不求任何回报就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她看着高洁惶惑的脸,“你为什么会先来找我呢?”

    于直既不好意思又不太情愿同祖母多谈,只说:“我知道了。”

    于直没有想到一个月后再见到高洁,会让他更加烦躁。

    这里恢复到于直第一次带她进来时的空空荡荡,在她将行李搬走后,于直应该也派人将属于他的行李和杂物都处理了。但雁过留痕,她买来装饰房间的零碎小物件都还在原来的地方,于直的懒人沙发也在落地窗下的榻榻米上,都蒙上了细薄的灰尘,好像被遗弃在无人收拾的战场上一样。

    而高洁连珠炮一样继续着她的话题,好像本来也不准备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这里是几份文件。一份是我放弃于氏家族和芮华任何财产的公证书,我签名了,也有公证处的公章;一份是离婚协议,就财产分割问题写得很清楚,我也签名了。我只有一个请求,我是封闭抗体阴性,需要你和我一起去医院,用你的血救这个孩子。除此以外我不会麻烦你其他事。这是医院的诊断书,和封闭抗体治疗的时间和流程。第一次治疗是下周一早上十点,预约了市一医院妇产科徐志华主任。”

    “因缘和合,缘起缘灭,瞬息即逝。凡人最大的责任,只有在当下好好活着,好好对自己,好好对别人,好好承担自己,好好承担你必须要承担的人。这是谁都有的权利和义务,过好此刻,就是过好一生。可惜很多人都不懂得这样简单的道理。”

    于直走出医院时走得极快,走出三个路口才想起自己的车停在医院的停车库,再慢慢折回去。

    在高洁周一准时抵达医院时,并没有找到于直的身影。徐医生通知她说:“你后天就可以过来做疗程了,于先生已经做过身体检查,他会提前来抽血。”

    在高洁自暗处走出来,步伐越来越快开始,于直就在等着小白猫挠过来的一爪子——那会是怎样的行动呢?她拿起了还盛着红酒的酒杯。好吧,那就来吧。

    林雪说道:“我可以给你一些能胁迫于直帮你的助力。”在高洁的脸上现出一点点欣喜时,她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也有个要求,我希望这个孩子的身份是合法的,他必须在他父母有合法婚姻的前提下出生。”

    在同于直进行这番至关重要、决定自己腹中生命命运的谈话前,高洁先做好了几重准备。

    于是高洁的站立和等待一直没有被打搅,她站到宴会厅内宾主尽欢,宴席散场,人声渐歇。她耳畔的潮声也渐歇,沉入人海中的于直浮了出来,他笑着与宾客拥抱,笑得得意极了,连刚才站在舞台上时眼睛里头的冰冷也融化了。

    做完这桩事后,高洁又奔赴扬州,结算了之前的打样款,也支付了罗太太预订的那件吊坠的货款。

    林雪的声音是严厉的:“我不管你们俩怎么折腾,孩子是于家的曾孙,你要给我保住。”

    徐医生笑道:“是啊,没想到那么巧,他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昨天我们就沟通过治疗方案了,你放心吧。”

    高洁疑惑着问:“他来过了?”

    有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自她身边行过,孕妇的手爱怜地放在腹上,满脸,应该也有满心的对新生命的期待。

    林雪走至她面前将她细细打量:“孩子,你瘦了不少。”

    “罗太太,两天就要交货真的太短了。”

    直到身边拥来一群人,领头的是位苍发长者,在铜塔面前摇首:“不珍惜现在拥有的,却寄望将来的给予,是不应当的。”

    而林雪问道:“于直一定没有和你谈起过他的妈妈吧?”

    卫辙说:“高洁。”

    也就在次日的这个钟点,高洁给林雪拨去了电话,说:“于奶奶,我想好了,我会按照您的建议去做,只要能救我的孩子。但是我也有个要求,我和于直有了合法的关系后,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希望这个孩子可以一直在我身边。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会是一个合格的母亲,请您相信我,请您帮助我。”

    林雪的最后一句话,就像一枚透骨钉一样把高洁钉在原位,击碎她小半生的迷惘、不忿和苦痛,但也使得她再也不能动弹。这是最大的软肋、最大的困难,也是不得不面对的艰难,不得不解决的问题。

    于直的目光又往下移到她的小腹上,虽然看不出端倪,但是那里已经真实存在了羁绊,他和她的,今生今世如何断离都牵涉不清了。奇怪的是,他的态度居然因为自己目光的转移而变得柔和下来:“送你回去?”

    高洁的情思是被打动的,但是心情是无托的,半晌无话,良久,理清全部思绪,才对着林雪有几分期许的眼睛,诚恳地讲:“不瞒您说,我——有点害怕于直,我现在这个样子,只能先管好我自己了。”

    陈品臻领命,她了解上司最近这段时间实在太忙,又恢复到创业阶段时每日工作到凌晨,各个会议连轴开,三餐不能正常顾及,最后不得不睡在公司的强度。她又汇报了另外几件公事,得到于直的指示后,整理好手边的文件退出,正巧卫辙推门进来,她为他们将门关上。

    事态的异常让高洁不得不打起精神,亲自去梅先生的公司找人。在前台讲明身份和来意后,接待她的是对方法务部一位姓林的经理。

    于直说:“我领证了。”

    于直松开手抚了抚脖颈:“穆子昀从你手上拿了百分之零点五的股权以后,打算卖给启腾集团。”

    话说出口才发现喉咙居然哑到发不出任何声音。领班也发现了,关怀道:“您是不是不舒服?”

    医生看她的面色就看出些许意思来,于是开了一张验血单:“你去抽个血,查查HCG。”

    “于直,我今天过来并不是因为认了输,而是不想输掉姿态。但是来了以后,发现这一切简直……简直不是我能理解的。你太可怕了!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和我分手,和今晚的这一切有没有关系?你是不是把我们家都——”高潓问到再也问不下去。

    林雪在电话那头,对高洁语重心长地说:“高洁,我希望你把公寓收下来,就当我这个做曾祖母的给曾孙一个见面礼。”在高洁想要开口拒绝前,她又说道,“你该签的声明都签了,我相信你的操守,也相信你没有任何私心和野心。但是,你没有权利代替孩子拒绝他父亲家的亲情馈赠,这是他应该得到的东西。”

    高洁说:“这张纸上有个地址,这串钥匙就是房门钥匙,能不能帮我把房间里所有女性日用品和衣服拿过来?壁橱里有两个行李箱,都是我的,只需要整理这个季节的衣服和内衣就可以了。”

    陈品臻觉出老板的不耐烦,不再多问,即刻告退。

    高洁惊跳着站起来,眼皮好像跟着一块儿跳起来。她想起来了,在好几年前,曾经在她手上失掉的那条生命。她无所遁形了,拼命想要找个遁逃的地方,仓仓皇皇地离开了妇产科,又走出了医院,外头日光很烈,照得她灰头土脸。

    父亲在宴会次日就拿了行李箱,自大宅外出长期旅行,要他在亲弟亲侄手底下被任意差遣,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于毅父子得林雪令,定不会让享福半世的于光华再适意快活而毫无贡献。于是于光华暂时告退,告退前朝于直冷笑:“你比你老子我狠得多。”

    林雪点头,面色和煦,但是岿然不动。

    他听到祖母答:“就你嘴甜,尝过觉得好吃,就一定千方百计哄我跟你一起吃对吧?”他又听到穆子昀在答:“我没关系。来来来力总,我再敬您一杯。”

    于直是非常不耐烦,但他不自觉,一直到秘书有点噤若寒蝉地告退,他才恍觉,然后扯了扯领带。那一夜折子戏落幕后,已经桥归桥路归路,包括他和高洁,也包括他和局中众亲。

    夜宴之后,诸事落幕,各归其位。他大刀阔斧的事业已经扫除最大的障碍,一切顺利,他得偿所愿,力争的领域更上层楼,生活的状态回到原点,这才是属于他的生活。

    她漫无目的地沿着意识中的路走着,远远的钟声传来,是静安寺里的佛钟,穿过阳光和她混沌的思路,重重地敲击她的思髓。她受到牵引,走进闹市中的这扇庙门,站到了院落中央,望向巍巍殿宇,被巨大的庄严所笼罩着。目光所及的是院落内承载香客许愿硬币的铜塔,许愿的人们将硬币抛上,有的落进塔内,有的掉落地上,于是他们有的欣喜,有的失落。

    高洁的心头是被于直这句清清淡淡的话猛地一震。她的混乱原本是一股本能的冲动,让她做出本能的应激反应,于直的一句话就像一记冷枪,让她本能的情绪全部退散,脑海中一些原本模糊的意识就像拼图一样拼凑起来。她的身体抖了抖,连声音都附上了害怕:“什么?”

    她的耳边有个声音唤了一声“关止”。

    高洁这一回没有拒绝林雪的好意,老人家一片心意诚诚,她再过分坚持己见就太不识抬举了。

    于直冷冷哼一声:“准备得还真挺充分的啊?”

    陈品臻除了汇报公事,还汇报了一宗事情:“您奶奶的秘书Vivian亲自接手办理了静安寺公寓过户到高洁名下的事宜,而高洁没有拒绝。”

    半刻钟后,林雪把于直的年少往事已经全部交代给高洁,她的声调平稳下来:“于直对他的爸爸有意见,对穆子昀有怨恨,都是这个因,这个因才有了这个果。”

    林雪直截了当问孙子:“高洁和你谈过了吧?”

    在香烟袅袅中,她好像看到自己的生命正随之流淌,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清晰而明确,她的生命里牵连进了另一条新的生命,在她的当下,也在过去让她恍恍惚惚的二十八天里。一切因她过去乱七八糟、稀里糊涂的二十八年的生命而起。

    卫辙赶紧竖起双手:“天地良心,我就在那天晚上远远看过她一眼,这通电话是我和她头一回说话。”

    高洁说:“不会。”

    于直没有躲开高洁的迎面而来,就像他当初没有躲开小白猫的一爪子,那都是无伤大雅的。

    高洁痛苦地动一动山石落根般的双腿。这是不应该再停留的现场,兵败如高山倾倒,渺小的自己,愚昧的自己,已不能现世。念及此,她终于积聚出一股力量,让她得以拔腿,继而转身,越走越快,快到几乎是飞奔到门前,扭开门,踉跄扑倒,又挣扎爬起。

    于直又将双手握到颈后,为卫辙所不见的,他的双手在颈后紧握成拳。

    此时的高洁,不愿独居,好像不能独居是和于直同居后的后遗症。她已逐渐真实地害怕孤独,也正式直面着这份害怕。

    高洁一愕,这教人如何回答呢?

    于直忽生几分萧索,他把言楷的预算批示完毕,发了一封会议邮件给卫辙、言楷和相关高层,他目前更需要进入他的事业角色,无论如何,祖母嘱咐下的目标,是他务必要达成的。算回报,亦算补偿。

    高洁浑浑噩噩地盯着医师手里的验血单,昏昏聩聩地听着那些专业术语。

    高洁嗫嚅着,也感动着:“于奶奶,您不要这样说。我很惭愧。”

    正待端起茶杯的林雪闻言毫无异色,也不开口,只稍顿一顿手上动作,随后继续端起茶杯,优雅地吹开热气,抿上一口。

    一切都已经结束。她已滚落下阵,态度糊涂,姿势难堪,毫无值得同情之处,而且——结局和她的预想是一致的。高洁狠狠地咬着唇,心中痛悔到极点,却落不出一滴泪,也讲不出一句话。难看的创伤,深刻的耻痛,屈辱的懊悔,不可与人言的倔强,她强撑着让自己坐着,积攒着气力,可是又迷惘得好像什么都积攒不了。

    林雪又问:“为什么呢?年轻的女孩应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好像听到了一个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于直的眉毛跟着高洁落下的话音一动,挑起的角度几乎就是在表达嘲讽和不可思议。他目光灼灼地瞪着高洁,自昨日始,今次见面,高洁可能会说的话,他不是没有忖度过,根据她的性格,根据他和她各自的情势。但他没想到她居然会是这样一句话,按照高洁的性格,按照目前的形势,她应该绝无可能和立场提这种要求。

    隔几日,林雪又亲自给高洁一个电话:“房子的事情我不勉强你,你想租就租吧!但我作为孩子的曾祖母,要好好照顾他。我给你找了一个保姆,有产妇护理和育儿经验,你现在没人照顾是不行的。”

    高洁才如梦初醒一样回过神,她先回首望望于直,望着他的眼,既像在逼迫,又像是哀求。她望着他说:“我愿意。”

    她急惊风般走出咖啡馆,才迎着温暖的阳光,长长舒口气。最难办的事情,她已经办了,最难说的话,她也说出口了,可做完以后,仍无信心。但是这个困难,她跨越了。然而,这个愤怒的于直、傲慢的于直、冷漠的于直、比一个月前瘦了整整一圈的于直,让她对自己做的一切丧失信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高洁垂着头:“于奶奶,对不起。”

    高洁敲了敲门,很快有人开门,里面透出一线光亮,高洁支撑自己的力量已经透支,瘫软乏力地倒头就栽了下去。

    她小声地无奈道:“我不知道。”

    卫辙走到会议室内的饮水机前倒了杯水,放到于直面前。

    高洁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筋疲力尽,忽地踢到一块硬块,才重重摔倒在地上,耳畔只听得沉沉江水流动和呼呼秋风吹拂。四周暗黑无人,只有江水两岸的民宅闪着冷冷的灯光,一星两点,是她眼前冒出的金星。她昏沉而茫然,仿佛梦里不知身是客,不知今宵去何方。

    这晚他仍回到办公室里过夜,没有回家,也没有同祖母通电话。高洁的举动必然是取得了祖母的全力支持,这一切也是高洁把握了祖母绝不会亏待于家子孙的性格。

    这一刻的于直,和刚才舞台上的于直是一样的,冷淡而残酷,熟悉得不得了。高洁想起了她在热带雨林里领教过的——雨林里的百兽之王美洲虎,巡视自己的领地和自己的猎物时,就是于直此刻的姿态和眼神,笼罩在她头顶的巨大恐怖,瞬间灭掉了她的愤怒和气恼。

    裴霈说:“小病拖着会变成大病,这也是对工作的怠慢。”

    于直同高洁的这点恩怨,在芮华夜宴上,让亲朋好友们有了个大概的心领神会。卫辙没有追问于直,但他所闻所知的也足够探到这段恩怨的核心。因此,高洁突如其来的来电,带给他的惊讶不在于直之下。

    于毅说:“好嘛!烫手山芋嘛!”

    于直厌烦地将抽了一半的烟熄灭,又拿出烟盒准备抽一支新的,这时,祖母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高洁一时怔住,将信息消化半晌才问:“你们要撤资?”

    她好像看到了自己,受惊一样退出几步,坐倒在走廊的椅子上失神。她听到了附近不知是谁正在训斥着谁。

    林雪给自己斟上一杯茶:“于直的妈妈在他八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那之后,他混了很长一段日子。”

    她泼他一杯红酒以后,他以为她可能会像高潓那样激动到歇斯底里,发作到可能令他无法招架。谁知她如此平静,平静得近乎可怕。

    高洁愣怔片刻,她已想不起因何而设计了这款浪潮上的小帆船,也许是在她因为复杂的情绪而不知前途的路向时有感而发。她看向自己的设计,浪潮上的小帆船突然但并不偶然地给了她此刻的灵犀。

    高洁说:“不用了。”

    刚才讨论着今晚寿宴上这宗婚事的人们再度嘈嘈切切起来。

    高洁沉默着,想着林雪的话。林雪的话确实提点了她,她认识到她的身体最需要什么样的安排,她需要工作,更需要将腹中的胎儿安置好,一个良好的居住环境实在太重要了。她已在四处物色合适的居住地,要离工作室和医院都近的房源不太容易找,她刚来上海租住的老石库门已经被重新租了出去。其实,林雪建议她住在原处,是让她心动了一下的。有一种羁绊隐隐约约地让她留恋着这个小屋,她一点点收拾出来、比她二十年来住过的所有的“家”都像她的“家”的地方。但是,她早已打定了主意,不可改变,也不会动摇,这是她给自己立的操守。

    站在镜头前的他们,再一次做出熟稔一年虚情假意的表情来,仿佛并不困难:于直勾起嘴角,高洁也弯一弯唇,在摄影师眼里就变成真心真意,佳偶天成。最后啪啪两声,公鉴证明,他们被赋予了法律上合法的关系。

    是吗?高洁想。

    一切都结束了,是的,她一夜之间就失去之前二十多年自她头顶灌入的、扭紧她血肉的发条,心中的那根弦也跟着断了,她望见了自己的愚蠢和蒙昧,并且因此摔得粉身碎骨。然后她回到了这里——“水之遥”,是母亲给予她的最初,也是母亲的遗志。

    看着于直离去的背影,高洁的双肩松动下来——一场战役的第一场仗终告结束,她再次翻开对自己的孩子有着法律意义的保护证书,上面的两人居然都露出了和目前两人的气氛毫不相干的和煦笑容,在说明文字的陪衬下,变成了她的孩子的保障书。

    一种痛蔓延开来,如尖利针锥刺进心脏深处,如厚重铁锤敲击在脑门之上,痛得轰轰烈烈、沉沉实实、不分南北。她好像依旧处在她的原点,浑浑噩噩地上足发条,既无前路亦无出路地兜转。一直就这样兜转。

    林雪的决定也意味着于家解体,正式进入个人为个人自负盈亏的时代。

    高潓又往后退了两步,她的表情是有些惶恐的:“于直,你太可怕了!”

    这很难办,高洁思忖。夜宴之时,于直立意已决,她被一击即中,也再无翻身余地。她在惊骇、恐惧、愧疚、怨恨之余,也知道同于直的一切情谊已算完全了断了。如今,在林雪那一番于直的幼年往事的陈述后,她的怨恨就像那一只滑翔离去的麻雀,没有留下一丁点痕迹,但是余留的惊骇、恐惧和愧疚仍旧捉着她。

    Vivian拿起文件,仔细浏览一遍,特别惊异地问高洁:“高小姐,董事长没有特别交代过要您签这些文件。”她自觉事情难办,便当即给了林雪一个电话,讲了两句话,将电话递给高洁。

    听完高洁所说的一切,一直不知如何言、如何动的于直,在心头酝出的火团,终于烧起来,他冷笑着说:“高洁,你做事就是这么想当然,就算——”他的目光放到了她站起后的小腹上,因她起身,他终于能看到这个至关重要的地方——他也明白了,这应该是最后一次癫狂后的疏忽,酿出的后果正在请他自己判断,但目前他在她身上看不出这个后果的形状。他不受控制地,也像是存心将讥诮的眼风往上扬,“就算有了孩子,你这么有把握我会把孩子给你?”

    对方开始显得不耐烦起来:“是的。如果您有任何问题,我们也可以通过法律程序来解决。”

    林雪推开面前的茶杯:“你没有想过这个孩子出世后你会遇上什么样的情况?”

    高洁仍在发呆,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她未答,于直也就不答,惹得工作人员有些奇怪,又大声追问一句:“你们是自愿结合的吗?”

    高洁抱着手臂,避让着进出送菜的服务员,眼睁睁看着宴会厅中的觥筹交错。

    关止同徐斯观察到了同样的不妥,他刚要伸手,就被身边的妻子拽住了胳膊。他的妻子用了很大的力气,阻止了他去管这件闲事。

    高洁再次想也没想地说:“好的。”

    高洁被老人家点破动机,无比羞惭,依言落座。

    然后,她的声音就能发出来了,她攒了力气对裴霈说:“裴霈,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除了这份声明,她还请律师给了她一份离婚协议书,根据她的需求修改了一些条款,然后她在上面签好了名。

    高洁随着林雪一起沉默了半盏茶的时间,甚至忘记为自己倒茶,她忙着整理措辞,想将复杂的事情说得明白一些。她也有一点害怕,害怕一些必然的误解由此产生,影响面前她所尊重的长辈的判断。

    “没事。”于直也自知失态了。

    卫辙一怔,琢磨于直话里的意思,判断了一下,谨慎询问:“和那个高洁?”见于直默认,想了想,又想了想,说,“前一阵一创业公司CEO的太太提出离婚,要求停止他们在纽交所的上市程序。”

    于直往后靠了靠,让自己的姿态更悠闲一点。

    高洁迷迷糊糊地先摇头,然后目光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相触,被一暖,终是再度回归现实。

    高洁的双肩跟着塌陷,她的嘴唇都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摇了摇头,将手指上的戒指除下,扔在了面前的地毯上,戒指在地毯上一路滚动,一直到于直的脚下。

    高洁推拒着:“不。”

    于直眼里的高洁将微张的口闭上,如他所愿地塌陷了堡垒。

    就像宴会那夜的不能发声,也逐渐变成了后遗症之一,尤其近日发作得越发严峻,咽喉时常被什么堵住而忽然失声,有一回发作在同网店代运营公司做网店设计确认的关键当口。

    于直从裤兜里掏出烟,还没来得及再掏出猎犬打火机,就被卫辙一把抢走:“办公室里禁止吸烟的规矩可是你定的。”

    祖母林雪次日就找来合作多年的邱律师,姜是老的辣,祖母拿出所有人都不知的私房财产增加注资,将众人的股权稀释。

    高洁站着,朝林雪鞠了一躬,林雪倒不意外,但有些动容。她笑:“这么万不得已的‘对不起’,你还能这么真诚地说出来。”她握一握高洁的手,“坐下来说吧。”

    留下孩子,就像做出保住“水之遥”的决定时一样,高洁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而比保住“水之遥”更艰难的是,决定把孩子留下的那刻,她不得不再次站回那张棋盘内,寻找她暂时的位置,面对她不愿意面对的人。于直,或者穆子昀,或者于氏家族。

    她今天仍是长裙开衫,但是颜色比昨日显眼了些,将大地色长裙换成了朱红色中式改良长袍,开衫是极雅致的米色,仍然不显腰身。于直走近后,才有了一层新的感悟,高洁并不喜欢贴身的各种纯白淑女服饰,那是他强加于她的不理解。她很适合这些长且宽的随意服饰。

    高洁颔首,抱歉道:“不好意思,其实我只想找于直一个人,把您一起叫出来,实在是万不得已。”

    事已至此,他似乎别无选择,也完全被动,而且不得不被动,不得不去完成这笔交易。于直一直默不作声,这不是他所情愿的。

    罗太太朝高洁倨傲地笑一笑,高洁认出她来。她是由梅先生介绍的一位大客户,家里很有些背景,在影视媒体社交圈很吃得开,她的丈夫正是去年一部收视率极高的古装片的男主角罗风。梅先生介绍她给高洁时就特别嘱咐过:“做好她的生意,就等于拿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娱乐圈宣传资源。”

    按时拿到成品的罗太太当然惊喜异常:“Jocelyn,你做事情我太放心了。”她又问,“听说梅先生家里出了点事情,有没有连累到你?”

    高洁洗漱的时候,裴霈去了公寓取高洁的行李,她动作很快捷,不过两个多小时就回来了,她请了出租车司机帮助她将两只行李箱和四个大袋子提进门,她气喘吁吁地说:“我把所有的女性用品都拿来了,还有你所有的衣服。”

    他的口气越轻浮,她的心情就越难受。

    待为高洁再度检查好身体后,徐医生给于直拨去电话:“目前孕酮和HCG的增长都很稳定,预计用两周的间隔疗程就可以了,血清打到胎儿三个月,各项指标正常的话,孩子就不会有问题。”

    于直说:“你想看的,都看到了。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高洁不无担忧地问:“梅先生去哪里了呢?”

    她是鼓了一阵勇气后,又再度开口:“于奶奶,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想要于直来救我的孩子。”

    “说重点。”于直站起来,踱到落地窗前,窗外一眼望去未受季节影响被照顾得一如往常的绿茵草地,都无法阻止他内心的烦躁。

    高洁只觉得头壳像被斧头劈过,哧哧痛起来,一时无法将通盘的问题考虑,她说:“让我回家看一下合同,然后给您答复好吗?”

    于直将手里的文件扣到桌面上,动静很大,在卫辙的意料之中,他笑得无奈:“看看,我就知道你这态度。她五分钟前刚给我电话,要我和你一块儿,在明天下午给她一点时间,她要和我们谈谈。”他笑着笑着挠挠发鬓,十分不解,“我就是奇怪,和你谈就行啊,干吗要拖着我?”

    今天是她的结局,她知道。预料中的结局却有一个难堪到极点的局面。高洁在拐角阴影里,抱紧自己的双臂,给予自己一股力量,不能在此刻跌倒失态。

    于直将白开水一饮而尽。

    她便收入自己包中,然后很不放心地接着问:“那么下周一?”

    高洁打开行李箱,裴霈手脚灵巧,在有限的空间里将她全部的用品都装了进来,包括她自己的,包括于直给她买的——也没有关系了,她和于直的这一段切皮切不了肉,实打满算是交割不清楚的。

    在祷告的袅袅香烟里,她仿佛看到了母亲的身影。母亲坚定地携她走过的当下,母亲临终前谆谆嘱咐的放下。

    高洁是在五分钟之前,自剧院一样的百年大楼破门而出,在风中一路狂奔,撞倒一位路人而不知要道歉,她更不知自己想要奔向何方。

    高洁接过两本法律证件,想要递给他一本,他未伸手,说:“都放你那儿吧。”

    于直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才发现她坐在一扇落地玻璃窗前,窗外就是绿地,有几个六七岁的男孩子正在夕阳下踢球。她看得很专注,阳光落在她的眼睛里,从于直的角度看过去,像是闪着熠然的光点,一闪一闪,仿佛藏在灰烬深处的宝石,被拨开灰烬后,重焕光彩。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极力发出声音,发出的声音却是在求证可怕的现实:“你……什么时候开始的?”

    高洁轻轻说道:“他是我的责任,我唯一的家人,我没有办法放弃他。”

    罗太太咄咄逼人地看着她,岑丽霞则是为难地看着她,都让她突然清醒了,她清醒地明白自己不可为私情而矫情,当下放在她面前的困难,是她需要想办法跨越的。

    于直斜睨一眼卫辙:“这你就放心吧。在商务上对我们不会有任何影响。”

    卫辙闻言略为诧异又隐隐佩服,他不太意外地看到于直的脸色开始变得铁青,便在临走前打个圆场:“没事儿没事儿,我和于直老熟人不见外,你们好好聊,我去找人吃顿饭。”讲完将于直一按,压他落座到座椅上。

    高洁下意识报了个地址,司机踩下油门,汽车启动把她的意识也启动,她慌乱地道:“不对,不是这里。”

    坐在咖啡馆内的于直,在高洁推门走出去后,才发觉自己在咬牙切齿。牙齿相抵,情绪也在相抵,在目光触及面前桌上的文件时爆发出来,他一挥手,将文件全部扫落到地上。

    曾经,她以为自己是无脚的鸟,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只能靠不停歇的飞翔维系散漫而去向不定的生命,落地的一刻就是死亡。她的手在小腹上温柔抚摸,真切感受到脚踏在结实的地上的那种感觉。就像窗外这只踏在纤细电线上的小小鸟,她知道自己生出了双脚,落在了地上,有了去向,更知道来向,现在需要的是脚踏实地一步步往前走,去翻越一个个困难,去完成她越来越明确的人生任务。

    高洁目送着林雪离去,不能言语。他们于家,总是能令她不能言语。她又将手拢上小腹,喃喃地道:“妈妈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难办。但是——”她深深吸一口气,调整了视线,落在窗外。窗外划过两条电线,上面停留着一只麻雀,细细的脚肢紧抓着细细的电线,扑棱着翅膀,斜首望向夕阳。夕阳的光笼在麻雀的头顶,它是世间最平凡的一只鸟。

    有些消息门路的那一位遥遥一指:“新娘不是在那儿吗?”

    高洁一想也对,这时候的自己是不能够垮的,她不敢怠慢,第二日就去了医院。

    林雪纹丝不动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波动,她的目光移到高洁身上,缓缓向下,被面前的桌子挡住,她问道:“几个月了?”

    工作人员审核完证件没问题后,笑眯眯地问他俩:“你们是自愿结合的吗?”

    裴霈熬的粥香糯可口,温软香甜。高洁喝了一口,接着就喝下一碗,望着碗底,看到了穷尽的局面。

    可是,这样一个时刻,听完执子之人的陈述,那样巨大的黑幕以及她愚蠢到极点的行动,瞬间让她的愤怒连释放的立场都没有。高洁蓦地惶恐起来,面对审判,她无可辩驳。

    高洁清了清喉咙,终于将声音逼出来,又低又沉,根本不像自己的声音:“没有,不用了。我稍微站会儿。”

    但再度入局的目的已经不一样了,只是她备战的时间并不多了,唯一的安慰则是,这一次不是孤身奋战。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最近完成的一件吊坠,坠形是一条小帆船,尾梢上扬,在用金银细工工艺编织出来的浪潮形态中腾跃,似为浪潮颠覆,又因支在浪尖那一处可立足之地而又能扬帆起航。

    “带照片了吗?”工作人员问。

    高洁将头抬起来,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且坚定,她开口的声音也变得有力起来:“于直,我要麻烦你一件事——和我结婚吧。”

    主任医生姓徐,很快就给高洁制定了治疗方案:“目前检查下来,胚胎各方面指标还算比较正常,但为了以防万一,进行封闭抗体治疗的时间不能再拖了,最好下个礼拜就开始。你自己安排一下。”

    老王提到了高洁面临的一个关键问题,她回到工作室后,将各种开支一一列明,已支项里有工作室现在的人力成本、场地租金,预算项内还有未来要支付的生产成本、销售成本和营销成本。

    他对她的预估,也许从一开始就并不十分准确。

    于直果然是生气了,绷紧了表情,盯着自己手机上面的四个未接来电,问卫辙:“你们以前认识?”

    老王没有想到高洁如此当机立断,说道:“高小姐是爽快人。”他提醒说,“只是梅先生他们家肯定也从你那边撤资了,资金方面你行不行?”

    林雪说:“你只是想于直救你的孩子?”

    高洁讲完以后就站起身,她鼓起的勇气只能支撑她到此刻,于直在她身上游移的目光,在她看来,就像飞刀一样凌迟着她,提醒着她曾经的愚蠢、现在的无奈。她自觉无颜也无言再相见,却又不得不再相见。这个后果,是她必须拖着他一起承担的。念及此,她又增一分底气:“我想在治疗前和你注册,给孩子合法的身份。明天早上九点,我会在你户口所在的民政局门口等你。这些文件——就放在你这里,这是我的保证。我会遵守这些合同和声明里的一切规定,请你放心。你就当——”高洁紧紧咬住唇,再松开,张开带着齿印的唇,说道,“和我用合同约定彼此的权益,最后合作一次,这次你不会有什么损失。”

    卫辙带着很大的诧异说:“有个意想不到的人要约我谈谈,请我叫上你一块儿。”

    她的双腿又僵直了,被钉住一样动弹不得。她清清楚楚地听到刚才于直的问话,也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心脏急速跳动的声音,就像当时见到美洲虎一样,她的血液几乎是在逆流。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害怕,还是有着其他的情绪,复杂到她浑身冰冷得仿似还沉在漩涡中央。

    挂上电话,高洁依旧歉疚,对林雪,也对腹中的孩子。她一心一意地争取留下这个孩子,但是对于孩子的未来,已经注定有着不可避免的亏欠,使他自出生之日起,就被剥夺了许多他原本在法律上应当获得的权益。高洁苦笑,没有关系,她会拼尽全力补偿她的孩子,给予他的未来最有力的保障。

    这宗命运的审判果然轰烈降临,甚至百上加斤,重捶在她身上,又陷她于漩涡中心。

    祖母给予的条件指代不明,于直颇有隐虑,但未同于毅直言。林雪私下同他叹息:“阿直,以后做事要缓和,不要逼别人也不要逼自己,奶奶是管不了你多少时间了。”

    但是林雪的秘书Vivian找她签房产过户协议时,她犹豫了一下,她拿出公证过的声明递给Vivian:“其实这个文件我复印了两份,这份原件想要请您带给于奶奶。”

    于直摆手,他看到了正在协助林雪的助理管理收尾事务的秘书,把她叫到跟前,嘱咐了一些事宜。

    他们的每一段开始,好像都预先有着一个结束的期限。也许这便是她和他注定的结局,总是不能扭转。

    于直还是在偌大的大厅里头立了会儿,走出宴会厅大门前又回望一眼繁华落尽的宴会厅,戏台上每一样残迹都被收拾干净,明天又会重启大门,开始新一轮的繁华大戏。

    高洁的泪终于潸然落下,在寺庙喧哗又空寂的正中央,往事如露如电,在她眼前闪过,最后也不过是梦幻泡影,已经过往。她在正日之下痛痛快快地哭着,泄洪一般,流淌出蓄势已久的无助和孤独。

    高洁望向他的眼波有别样的情绪流动,她最后也笑了,很客气地说:“谢谢你能来。”

    可是车内温暖,高洁不愿离开,她扒住座椅:“去常德公寓。”她终于想出她唯一可去的地方。

    于直锁好门,越过她身边,坐到了沙发主位上,自茶几上抽了两张餐巾纸,将发上脸上的红色酒渍抹去,将纸巾团入掌心,两手十指交叉握拳,轻轻松松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勾起了嘴角,淡定地望着她。

    高洁渐渐有了些知觉,身体中有一种钝痛自深处明晰起来。是不久之前,于直在她身体上作用出来的,到现在,钝痛蔓延开来,是她沉入潮声底部唯一的知觉。

    裴霈提醒道:“我做了点粥,端给你吧?”

    可是,生命传承自她,也传承自绝无可能再有牵连的于直。这便像一条绳索,又拉她进过去不久恐怖至极的那盘棋局。可是……可是,她尚未决定是否要他,医学的审判便毫不留情地告诉她,他的去留已非她个人所能决定。

    于直曾经预想过自己未来的婚姻,有计划的、有作用的、经过深思熟虑的,现实却是这样急转直下、出乎意料的潦草。他看到法律证件时心情也很潦草。

    “封闭抗体阴性这个病不是什么绝症,就是比较折腾,能保住孩子就积极治疗尽量保住,要不然以后要孩子更折腾,很容易变成习惯性流产。我们很体谅高小姐保孩子的心情,一定会尽力的。”

    高洁没有说话,林雪继续说道:“还是要为孩子争取他应得的,他生下来就是于直的法定继承人,他有他的权利,你这个做母亲的也不能剥夺。你要先学会接受合情合理的馈赠,就当安慰一个老人家的心,而且你现在非常需要一个合适的家,你的身体情况也不允许你和别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对不对?”

    关止是谁?高洁有些混乱地想,她的头脑是有点混乱的,但是心中清楚此刻自己的脚是不听自己话的,直直地朝着于直的方向疾步过去。他送的客已经离去,她要和他一对一照个面。

    “她说什么?”

    高洁安静坐着,听着林雪口中那个有一点熟悉而又非常陌生的于直,失去母亲后自暴自弃的少年,让她感同身受的孤雏在泥淖里的挣扎成长,孤雏的孤愤和孤勇、偏执和执拗,她的心好像被一双熟悉而冰凉的手包裹着,有所感知,又无法深探任何感知,有一种酸涩的感触茁壮而生,又有一种苦涩的怨怼悄然逝去。脑海里浮现的是“潮湿的心”里那个笑容,在黑暗里明灭着、吸引着,擒住了她的心;又浮现夜宴舞台上那冰冷的目光,刀锋一样制止了她想要靠近的欲望。

    “是的。”

    于直避开高洁的眼:“自愿。”

    高洁的腿脚已经站得僵硬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站下去。她做的戏、她唱的曲,俱为身边人所洞穿。而那个人做的戏、唱的曲,她却一直未明。她身体中的钝痛锥心而难解,全部的痛化成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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