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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头来，冲他笑了一下，手上动作却没停，“你还没睡？”
“方萤！是我……你出来，别怕……”
他无动于衷，问张军，“张老师，座位现在换，还是等会儿换？”
那处缺口，就是方萤的家。
是孔贞贞，气喘吁吁：“方，方萤！”
蒋西池斟酌着，片刻才回答：“……好好学习。”
然而这个拥抱却格外单纯。
真的是蒋西池，嗓子快破了似的，一声声地喊着她的名字。
似乎已经过了零点，外面的夜空都沉寂下来了。
下学期和上学期没什么两样，只是张军搞了一套新制度，为了鼓励争先创优，让学生根据考试的名次顺序，自由选择同桌和座位。
“……有海有船的地方。”
别怕。
抬眼一看，先看见一束金灿灿的花。
“应该修好了，我那儿没磁带，你带回去试试。”
初一预定了要去走亲戚，吴应蓉颇有些为难。
打开后门，两人到了廊下，借着头顶灯笼投下的光，蒋西池又给她涂了一遍药。
“没……”
事实上，自除夕那天之后，方志强就一直没回家，估计也知道最近舆论形势对他不利，得出去避一避风头。
方志强脸色一变，“你乱说什么？”
方萤在后面踢了他椅子一脚。
蒋西池在原地立了半晌，方才缓缓走进去，从她手里接过剪刀。
“吴奶奶……”方萤神情淡漠，“他们不是没发现，是不想发现。”
很快到三月，蒋西池的生日。
她百无聊赖，从他抽屉里翻出来MP3，戴上一只耳机，听歌。
方萤小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蒋西池不否认也不解释什么。
蒋西池把花往她怀里一塞，“拿着。”一返身又出去了，半会儿，拿着一个盛满了清水的广口玻璃花瓶走了进来。
后来，一次又一次，方志强不再避着她，早上、中午、晚上，只要是稍不顺意，就会拿丁雨莲出气。
方萤心死如灰：“……下辈子吧。”
起初，方萤半夜被隔壁房间里的哭喊声惊醒，跑过去询问怎么回事，方志强呵斥她几句，让她赶紧去睡。
“你抓一下，”方萤声音很轻，“……试试还能不能抓住。”
方萤好奇地接过，解开一看，里面是她那台原本被摔作了两半的复读机。
锁上门，蒋西池陪她一块儿回去。
“你在怕什么？你其实很聪明。”
播了五六首，蒋西池还没回来。
“我没乱说。”清冷冷的一道声音。
静了一瞬，“……但是你要想好。去哪儿，怎么开始生活，一个月要挣到多少钱，才够支持你和阿姨的开销，你十四岁不到，初中没有毕业，能找到什么工作……”
大伙儿放眼看去，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过了片刻，蒋西池才反应过来。
这话像是恰如其分地戳中了她以为自己压根就不存在的软肋。
蒋西池没应，冲屋里大喊：“方萤！出来！”
“为什么？”
往前一步，低头看去。
蒋西池缓慢地说：“……如果你真的想离开这儿，我可以借钱给你。”
他觉察到她身体颤抖了一下，一点一点的握住她的手指，缓慢地攥入掌心。
“这么多年，怎么就没人发现？”
有一次，丁雨莲被打之后跑出去求救，没跑远，就被抓回来，被往死里一顿暴打，在床上躺了一周才能下地。三番五次，她被渐渐驯化得再也没有逃脱的勇气。
不免聊到今晚的事。
“不是。”蒋西池摸了摸书包，摸出一堆金属零件，往抽屉里一放，最后，摸出一个椭圆形的东西，往她手里一塞。
方萤冷笑了一声，“我报过警的，没用。”
方萤有点着急，想再戳戳她，瞟一眼讲台上，历史老师正盯着这边，不想害了好学生，只得作罢。
到家，方萤打开衣柜，拖出自己珍藏东西的铁皮盒子。一看，傻了眼——锁被撬开了，藏在里面的钱一分不剩。
方萤退开一步，抬手臂使劲擦了擦眼睛——她眼睛红彤彤的，或许是被夕阳照得。
方萤按捺着怒气，柔声安抚：“妈，没事的，有人来帮我们了。”
方萤捂着心脏，和蒋西池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张军一愣。
初三，吴应蓉走亲戚回来了。
蒋西池还没来得及反应，方萤已动手了。
外面估计来了人，她知道。
吴应蓉站起身，“好……我去把酒酿热一热，你们喝一碗，今天早点儿睡。”
“磁带还是好的。”方萤声音沉闷。十一月刚买的新专辑，她都舍不得一次性听完。
蒋西池第一回 进方萤家门。
这样过了好一刻，她眨了眨眼，眼里漫漶的水雾顷刻消失无踪。
还没到家，方萤远远就看见方志强从屋子里闪了出来。
方萤目瞪口呆：“还要讲条件？”
方萤一愣一愣的，听他吩咐把花插|进去，才反应过来。她一边拨弄着花，一边见他把斜挎在背上的书包卸下，“你就是出去买花了？”
“……望远镜看到的。”
“条件呢？”
吴应蓉脸色一变，瞅了瞅眼前看着老实巴交的方志强，又瞅了瞅自己乖巧听话的外孙，“……你……真看见了？”
她抬起手臂使劲擦了一下眼睛，“妈，我出去一下……”
便有人附和方志强：“小蒋，话可不能乱说……老方媳妇儿的情况，我们大家都知道，发起病来六亲不认……”
方萤手一顿，笑出声，“……你烦死了。”
男生嘻嘻笑，目光往她胸前瞟，“发育得不错嘛！”
“你……”
转过头去，果然蒋西池正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孔贞贞扶着腰，上气不接下气，急促说道：“……快，快去救蒋西池，魏明要整他！”
动静之大，把邻居给惊动了。一位大妈开了半扇门, 探出头来张望：“谁啊！出什么事儿了？”
“……不知道。”
方萤本来准备补觉，好奇又是哪个“番邦朝贡”，抬头一看，门口站着顾雨罗。
“蒋西池要过生日了，送他什么礼物比较好？”
阮学文和吴应蓉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叫了一声“西池”，挤开围观的人，上前几步擭住蒋西池手臂，“你干什么呢？”
蒋西池睡不着，快到零点了，外面烟花轰鸣的声音此起彼伏。
方萤眨了一下眼，语气带点儿请求的意思，“……你帮我剪吧，好吗？后面我看不见……”
便有更多人打开门出来看热闹, 有人认出了蒋西池, 赶紧上前阻拦, “小蒋, 你别管这家的闲事，大过年的, 赶紧回去吧，外面多冷啊！”
“我不是读书这块料，我也不想读书。”抬眼望去，远远近近的灯火连成一片，“……我只想攒够钱，带着我妈离开这儿。”
“怎么了？”
方萤忽地一怔，竖耳去听。
方萤噗嗤笑出声，“谁信你。”
方萤愉快地替他做了决定：“那不就得了，先朝着宇航员努力吧。”
“方志强，”方萤抬眼看他，目光仿佛淬了毒，“敢做不敢当，你是不是狗娘养的？”
蒋西池提醒她：“丁阿姨不在家，别担心。”
蒋西池让她等他一会儿，跟着男生离开了教室。
“不久……很快。”
蒋西池两步跃上台阶, 猛拍门板：“开门！”
“你能听得到吗？”
方志强立马顺杆而上，猛抽了自己两个大耳刮子，痛哭流涕，悔恨陈词：“是我的错！我不是个东西！可我真没对不起她娘俩儿！这大过年的，我出去收完账回来，原指望着一家人吃顿团圆饭，回来一看，冷锅冷灶，我发了两句牢骚，我这有本事的闺女，还冲我摆脸子……你们给我评评理，换谁谁心里受得了？我对我这闺女不尽心吗？天天跟她后面擦屁股，这大家伙儿都是能看到的……”
吴应蓉把客房收拾了一下，换上新的床单被套，怕她们冷，又额外加了一床蚕丝被。
方萤泪眼朦胧，“……还要好久。”
方萤往旁边一挪，扶着旁边的廊柱，翻个身跳回地上，“我去睡觉了。”
仅此而已。
片刻，方志强一边扎着皮带，一边从厕所出来，瞥见立在门口的两个人，脚步一停，“你还晓得回来？”
过了好半会儿，闵胜男才把纸条递回来。
“你头发长点……挺好看的。”
蒋西池紧抿着唇，“不要。”
“没事……估计修不好了。”
方萤一愣，脸上生出几分愠色，“你跟踪我？”
然而左邻右舍早就被方志强打过招呼，没人会去怀疑一个“忠厚老实古道热肠”的丈夫，即便少数几人有所怀疑，也听说这丈夫被“戴了绿帽”，哪个丈夫受得了这种奇耻大辱，教训教训妻子，简直天经地义；派出所的民警过来，一听说是“夫妻打架”，只劝导了两句就回去了，让“两口子的事，好好沟通，别用暴力解决”，久而久之，一听说是方家的小孩儿报的警，甚至都懒得出警。
“你找人帮过忙吗？”
“等……等会儿换吧，确定好了一起换。”
看见方萤这幅模样，顷刻间，此前还同情方志强“老实巴交不容易”的看客，立即正义之神上身，转而纷纷指责起来。
东巷一样的热闹, 绵延一片的红灯笼, 只在一处出现了缺口，就像是潋滟红妆上的一块瘀伤。
方志强一步迈出门, 先向着大家鞠了个躬，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那口子又犯病了，吵着大家过年了，真是过意不去……”
蒋西池接过看了一眼，“……我的理想不是当宇航员。”
“老子的家，你管老子干什么？”
还有一次，有个男生扯掉了万紫琳系在颈后的，小内衣的带子，她立即一手抱住胸前，一手去捏带子，嗔道：“你们干嘛啊！”
另一边，在吴应蓉的安抚之下，丁雨莲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但仍是害怕，呆呆地望着方萤，不住地抹眼泪。
方萤惊喜，扬眉一笑，“你跟我一起去吧。”
方萤摘下耳机。
“烂货”二字，让方才还义愤填膺的邻居，脸上又多了几分暧昧不明。
方萤和丁雨莲已经搬回了家里，有警报器傍身，方萤胆子大了不少。
蒋西池上前一步，伸手，碰上方萤的指尖。
万紫琳作势要去打他们，脸上却带着笑，“你们恶心不恶心！”
“大过年的，别把事情闹大了，老方估计也不是成心的……”
方萤百无聊赖，去蒋西池屋里，翻出了一本空白的本子，提笔起了个头。
一直想长大，跋涉了这么久，才发现离长大竟然还有那么远的距离。
方志强昨晚丢尽了脸，本就一肚子怨气，瞧见方萤这幅德性，火气立刻就上来了。
她一愣，脚下使劲一磴，飞快到了跟前，车子一刹，揽住他的去路，“方志强，你回来干什么！”
蒋西池牙关用力，半刻，合拢剪刀柄，“咔嚓”一声，最后一把也就这样断了。
等第一段写完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真的正儿八经地在帮他写作文，还刻意学了男生的语气。
“你知道？”蒋西池抬眼扫过去，“你见过，还是你听方志强跟你说的？”
“……没有，意外看到的。”
“你可是三好学生，居然偷看女生……”
方萤很快发现，不止如此，蒋西池后排坐着第三名，斜前方坐着第四名，斜后方坐着第五名。
蒋西池把书包卸下来，从里面翻出一只布袋子，递给方萤。
方志强脸上挂着恬不知耻的笑，骂了方萤一句“小|逼崽子”，“有本事告我去！有本事别回来！”
“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蒋西池绷着脸，“你能不能闭嘴。”
方萤往他身旁挪了挪，“……你会帮我保密吗？”
这事儿蒋西池管不着，只能瞪一眼以示警告，方萤乐得回瞪他。
“……你快点儿啊。”
话音刚落，便听“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门外，方志强颇为无奈地笑了笑，“吴阿姨，您在荞花巷这儿住了多少年了，咱们两家就隔着一条河，我家是什么情况，您能不知道吗？方萤淘气，估计是跟您外孙乱说了什么……”
夕阳落了一半，把教学楼的玻璃窗，映得发红。
方萤背过身去，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浇了一捧水。
对她而言，“哭”这个行为非但没有意义，反而会成为自己软弱可欺的把柄。从她第一次反抗方志强，保护丁雨莲开始，她就没再哭过了。
“方萤……”
就这样看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你不让她出门！出一次门你打她一次！”
蒋西池继续踹门，“开门！再不开我报警了！”
方萤先伺候着丁雨莲洗漱，坐在床沿上，等她睡着了，自己也去洗了把脸。
快吃晚饭的时候，蒋西池终于回来。
方萤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淡了，“除了这个。”
她眼睛里分明是湿润的，却冲他笑了一下。
蒋西池拿起复读机，“还能用么？”
方萤瞟他，“你有毛病！”
蒋西池紧抿着唇，看着她，一声不吭。
被方志强揍得鼻青脸肿的时候，被摊子上的大妈指着鼻子痛骂的时候，被几个男生堵在墙角的时候，她都没哭过，可这会儿，无穷无尽的绝望巨涛似地掀起，又猛地掼地而下。
蒋西池追出来，却见她背影立在桥头，一动不动，觉得有些异样。
真冷，冰块一样。
方萤翻个身，学他之前那样，面朝着河水，两腿悬空。
“疼啊，可是哭也没用啊，还能让疼轻点儿不成？”
“阿池……”方萤转过头来，“……谢谢你。”
“外婆……”蒋西池尽量克制自己愤怒担忧的情绪，他很清楚自己干不过一个成年的男人，既然这会儿大家都在围观，不如趁此机会，彻底把这脓疮捅破，“方志强打方萤和丁阿姨，我在望远镜里看见了……”
大家都这样，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这是我的家事，轮得到你这个小|逼崽子插手？”方志强冷笑一声，瞅了方萤一眼，“不得了，才多大岁数，就学你妈在外面瞎几把乱搞……”
坐了一周不到，方萤就受不了了，嚷着要换座位。
别怕。
方萤等了十来分钟，蒋西池还没回来。
“你说吧，什么条件？”
“考试给你抄。”
蒋西池沉默不语。
蒋西池赶紧夺过去，按回插销。
蒋西池感觉自己心脏跟着一颤。
蒋西池忍不住了，把剪刀往流理台上一掼，“你自己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