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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老人与海[张爱玲译]最新章节!

他又不停地活动着手指,现在不完全抽筋了,他开始把重量挪些到左手上;他耸耸肩膀,牵动背上的筋脉,使那绳子溜过去一点,那痛楚也稍微换个地方。

    「鱼,你如果不觉得疲倦,」他自言自语,「那你一定是非常奇异的。」

    他现在觉得非常疲倦 ,他知道天就要黑了,他试着想别的事。他想到棒球大联赛,他知道纽约的洋基队和底特律的虎队在那里比赛。

    我不知道那场比赛的结果,这已经是第二天了。但是我一定要有信心,我一定要对得起那伟大的狄玛奇奥,他就连现在脚后跟骨头突了一块出来,痛得那样厉害,他仍旧是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完美的。骨头突了一块出来是什么?他问他自己。骨头突出了一块。我们没有这样毛病。脚后跟痛,可会像斗鸡时装在公鸡脚上的铁距戳进人的脚后跟一样疼痛?我恐怕受不了这个,我恐怕不能够像公鸡一样,失掉一只眼睛或是两只眼睛,还继续战斗。人类比起那些伟大的鸟兽来是不算什么。我还是情愿做这水底下、这黑暗的海中的这条鱼。

    「除非有鲨鱼来,」他自言自语。「要是有鲨鱼来,上帝可怜他和我,我们俩都完了。」

    你可以相信那伟大的狄玛奇奥委会守着一条鱼,熬这样久,他像我一样?他想。我确定他会,而且他既然年轻力壮,一定还可以熬得更久。而且他父亲从前是个渔人。但是脚后跟骨头突了一块出来可会太痛苦?

    「我不知道,」他自言自语。「我从来没有过这毛病。」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他为了鼓励自己,又想起那次在卡萨布兰卡的酒店里,他和那魁梧的黑人比手劲,那黑人是从琪安弗尤哥斯来的,是码头上气力最大的人。他们有一天一夜把肘弯搁在桌上粉笔画的一道在线上,前臂直竖起来,两人的手紧紧交握着。每人都试着把另一个人的手压到桌上去。许多人在旁边赌东道,在那煤油灯光下,人们在房间里走出走进,他望着那黑人的手与手臂,也望着那黑人的脸。在最初的八个钟头以后,他们每四小时换一个裁判员,好让裁判员睡觉。血从他的指甲和那黑人的指甲下渗出来了,他们俩向对方的眼睛里望着,也望着他们的手和手臂;赌东道的人在房间里走出走进,坐在靠墙的高椅上旁观。墙上漆着鲜明的蓝色,是木头的墙,灯把人影映到墙上。那黑人的影子非常大,微风吹动着灯盏,那影子便在墙上移动着。

    整夜地,打赌的比例来回变动着,他们喂那黑人吃甜酒,又给他点上香烟。那黑人吃过甜酒以后,尝试着作最大的努力,有一次他把那老人──那时候还不是个老人,而是冠军山蒂埃戈──差不多扳下来三吋。但是老人又把他的手举起来,举到完全平均的地位。那时候他就确定他可以打败这黑人──这黑人也是个好人,一个伟大的运动家。天明以后,打赌的人正在要求说就算是不分胜负,裁判员正在那里摇头,老人突然使出力气来,把那黑人的手一点一点压下去,一直压到那木头上。比赛是在一个星期日早晨开始的,在星期一早晨才结束。许多赌东道的人要求算是不分胜负,因为他们要到码头上去工作,搬运一袋袋的糖,或是到哈瓦那煤公司去工作。否则每一个人都要他们比赛下去,到结束为止。但是无论如何;他又把它结束了,而且也没有躭誤任何人上工。

    在这以后有很长久的时候,人人都叫他冠军,在那年春天又重新赛过一次。但是打赌的注子不大,他很容易地就赢了,因为他在第一次比赛里已经破坏了那琪安弗尤哥斯的黑人的自信心。在那次以后,他比赛过寥寥几次,此后就没有再赛过。他相信他如果迫切需要的话,他可以打败任何人;他认为这种角力会伤害他的右手,不利于打鱼。他曾经试过几次用左手练习角力。但是他的左手永远是一个叛徒,不听指挥,他不信任它。

    现在这太阳会把它烤透了,他想。它不会再抽筋了,除非晚上太冷,不知道今晚上会有什么事发生。

    一架飞机在头上飞过,循着它的路线向迈阿米飞去,他看着它的影子惊起一群群的飞鱼。

    「有这么许多飞鱼,这里应当有鲯鳅,」他说。他拉着钓丝向后仰着,看他可能够收回一些绳子,把那鱼拖过来些。但是不能够,钓丝仍旧绷得很硬,抖出一滴滴的水,就快要迸断了。船缓缓地前进,他望着那飞机,直到看不见为止。

    坐在飞机里一定非常奇怪,他想。不知道从那么高望下来,海是什么样子?他们要是飞得不太高,应当看得见鱼。我很想在距海二百噚高的空中慢慢飞,从高处来看鱼。在捕龟的船上,我爬到桅顶的横桁上,就连在那样的高度上我也看到很多。从那里望下去,鲯鳅的颜色绿得多,你可以看见它们的条纹和它们的紫色斑点,你可以看见它们整个的一群在那里游着。为什么深暗的水流里一切游得快的鱼都是紫色背脊,而且常常有紫色条纹和斑点?当然,鲯鳅看上去是绿的,因为其实它是金色的。但是有时候它真的饥饿得厉害,来吃东西,它身体两旁也现出紫色条纹,就像马林鱼一样。可会是因为愤怒,还是游得太快,所以发出这样的斑纹?

    正在天黑以前,他们正经过一大摊马尾藻,多得像个岛屿似的,在那轻快的海中动荡不已,彷佛那海洋像一条黄色毯子底下和什么东西恋爱着;这时候他那根小钓丝钓着一条鲯鳅。他第一次看见它,是它跳到空中,在最后的阳光中它是纯金色,曲着身子,疯狂地在空中煽动着。由于恐怖,它跳了一次又一次,像卖艺者似地表演着;他设法挪到船尾去,蹲踞着,用右手和用右臂握住那根大钓丝,用左手把那鲯鳅拖进来,每次收回一段绳子,就用他赤裸的左脚踏住它。鱼在船尾绝望地跳掷着,钭打着,老人俯身凑到船尾上,把那鱼从船尾拾过来,那滑泽的金色的鱼,有紫色的斑点。它的嘴抽搐地一动一动,迅速地咬着勾子,它用它那长而扁的身体和它那尾巴和头来敲打着船底,老人用木棒在那光亮的金色的头上打了一下,它方才颤抖着,不动了。

    老人把勾子从鱼嘴里拔出来,重新装上一条沙汀鱼作饵,把钓丝抛出去。然后他缓缓地设法挪到船头上。他洗了左手,在袴子上擦了擦。然后把那根沉重的钓丝从右手挪到左手,把右手在海里洗了一洗,他一面看着那太阳沉入海洋中,一面也看着那粗绳子的斜度。

    「他完全没有改变,」他说。但是他看着那水冲激在他手上,他看得出来那鱼是慢得多了。

    「我来把两只桨迭在一起,横绑在船尾上,这样他夜里一定要慢下来了。」他说。「它能够熬夜,我也能够。」

    最好稍微等一会再挖出鲯鳅的肚肠,可以把血保存在肉里,他想。我可以等一会再做这个,可以同时把桨绑起来,增加船的重量。现在我还是让这鱼安静一点,在日落的时候不要过份地搅扰他。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对于所有的鱼类都是一个困难的时期。

    他把他的手晒干了,然后他抓住钓丝,尽可能地设法缓和他的痛苦,让他自己被绳子往前扯着,爬伏在那木头上,使那船负担一半或者一大半的压力。

    我渐渐学会了怎样应付了,他想。至少这一部分我学会了。而同时,你要记得,它自从吞了饵以后还没有吃过东西,而它个子这样大,需要很多的食物。我吃了一整条鲣鱼,明天我来吃那只鳅。他叫它金色鲯鱼。也许我剖开它的时候就应当吃一点。它比那鲣鱼难吃些。但是,反正没有一摏事是容易的。

    「鱼,你觉得怎么样?」他大声问。「我觉得很好,我的左手也好些了,我这里的食物够吃一天一夜的。鱼,你拉着船走吧。」

    他并不是真地觉得好,因为他背上揹着那绳子,那痛楚已经超出了痛楚,进入一种麻木状态,反而使他不放心起来。但是我经验中比这个更坏的事也有,他想。我的手不过稍微割破一点,另一只手也不抽筋了。我的腿仍旧好好的。同时我在粮食方面也比他占优势。

    现在天黑了,在九月里,太阳一落,很快就天黑了,他靠在船头敝旧的木头上,尽可能地休息着。最初的几颗星出来了。他不知道莱杰尔星的名字,但是他看见它,他知道它们不久就要全部出来了,他可以有这些辽远的朋友陪着他。

    「这鱼也是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我从来没看见过或是听见过这样的鱼。可是我得要杀死它。幸而我们不必试着去杀那些星,我真高兴。」

    想想看,要是一个人每天都得试着去杀月亮,他想。月亮逃走了。但是你想想,要是一个一人每天都得试着去杀太阳,又怎么办?我们天生是幸运的,他想。

    然后他替那大鱼觉得难过,它没有东西吃,而他一方面替它觉得难过,他要杀死它的决心并没有减少下来。他的肉可以喂饱多少人呀,他想。但是他们配吃它么?不,当然不。从它那行动的风度和它那伟大的品格上看来,没有一个人配吃它的。

    我不懂这些事,他想。但是我们用不着试着去杀太阳,月亮和星,这总是一摏好事。我们只须要在海上生活着,杀我们真正的兄弟们。

    现在,他想,我得要想到增加这船的重量。这有它的危险,也有它的好处。如果它一使劲,而那两只桨没有滑脱,仍旧横担在那里,增加了船的重量,船不像从前那样轻了,我也许被它拉掉许许多多绳子,结果让它跑了。船轻,是延长了我们俩的痛苦,但是使我安全,因为它可以游得非常快,而它至今还没有把本领使出来。无论怎样,反正我总得把这鲯鳅的肠子挖出来,不然要腐烂了,我还得吃一点,长力气。

    现在我再来休息一个钟头,觉得它踏实了,稳定了,我再挪到船尾去做这工作,并且决定一切。在这时间内我可以看它怎样行动,看它可有什么变化。那桨是一个好计策;但是现在已经到了时候,应当为安全着想了。他仍旧是个相当厉害的鱼,我看见那勾子在他嘴角上,它把嘴闭得紧紧的。勾子勾在嘴里的痛苦是不算什么。饥饿的痛苦,加上还得对抗它所不了解的一样东西,这是够它受的。老头子,你现在休息吧,让他工作着,你等你下次再有什么任务的时候再去工作。

    他估计着他休息了大概有两个钟头。现在月亮要到很晚才升上来,他无法判断时间。他也并不是真的休息着,不过是比较好些就是。他仍旧把鱼的压力揹在肩膀上,但是他把他的左手搁在前面的船舷上,把鱼的抗拒的力量渐渐地大部分都交托给那小船了。

    只要我能够把这根钓丝拴牢在船上,那多么简单呀,他想。但是他稍微歪一歪就可以把绳子绷断了。我一定得要用我的身体去垫着这钓丝,随时准备着用两只手把钓丝放出去。

    「可是你还没有睡觉呢,老头子,」他自言自语。「已经有半天和一夜你没有睡觉,现在又是一天了。你一定要想出一个办法,使你可以稍微睡一会,如果它是安静而稳定的话。你如果不睡,也许你会脑筋不清楚起来。」

    我的脑筋够清楚的,他想。太清楚了。我和星一样清楚,它们是我的兄弟。但是我仍旧得要睡觉,星也睡觉,月亮和太阳都睡觉,就连海洋有时候也睡觉,有这么几天没有潮流,风平浪静的。

    可是你得记着睡觉,他想。叫你自己睡,想出一个简单而可靠的法子管住那根钓丝。现在你到后面去剖开那条鲯鳅。如果你一定要睡觉,就不能够把桨绑起来,增加船的重量,那太危险。

    我可以用不着睡觉,他告诉他自己。但是这太危险了。

    他开始设法挪到船尾去,用手和膝盖爬行着,小心地避免急遽地拉扯那条鱼。它自己也许也瞌睡得快睡着了,他想。但是我不要它休息。他得要拉曳着直到它死去。

    他回到船尾,转过身来,让他的左手握住肩上压着的钓丝,用右手把小刀从鞘里拔出来。星光现在很明亮,他清楚地看见那鲯鳅,他把刀锋揿进它头里去,把他从船尾拉出来。他把一只脚踏在那鱼身上,很快地把他剖开,从肛门直剖到下颚的尖端。然后他放下小刀,用右手把肠子挖出来,挖干净了,把腮也统统拉掉,那胃在他手里拿着,觉得沉重而滑腻,他把它剖开了。有两只飞鱼在里面。它们是新鲜而坚硬的,他把它们并排搁在那里,把肠子与腮从船尾丢下去。它们沉下去了,在水中留下一缕燐光。那鲯鳅是冷的,现在在星光下看来是一种鳞状的灰白色,老人把它身体的一边剥了皮,右脚踏在鱼头上。然后他把它翻了过来,把另一面也剥了皮,把它从头到尾剖成两边。

    他把那尸骨推到水里去,他看了看水里可起了漩涡,但是只有它徐徐下降的燐光。然后他转过身来,把那两条飞鱼放在他切出的两块鱼里,把小刀插入鞘中,他又缓缓地设法挪到船头上。他伛偻着,钓丝的重量压在他背上,他右手拿着那鱼。

    回到船头上来,他把那两块鱼搁在木头上,把飞鱼搁在旁边。此后把肩膀上的钓丝挪了挪,搁在一个新地方,又用他的左手握着它,手搁在船舷上。然后他靠在船边上,把飞鱼在水里洗洗,注意看着水冲击在手上的速度。他的手因为剥了鱼皮,也发出燐光来,他观察着那水流怎样冲到手上,水流可没那么有力了,他把手的一边在船板上揉擦着,一星星的燐质飘浮开起来,缓缓地向船尾流去。

    「它渐渐倦疲了,或者它在那里休息着,」老人说。「现在我来吃掉这条鲯鳅,休息一下,睡一会。」

    在星光下,夜间越来越寒冷了,他把他切出的两块鲯鳅吃掉了半块,又吃掉一条飞鱼,飞鱼的肠子已经挖掉了,头也切掉了。

    「鲯鳅这种鱼煮熟了多么好吃,」他说,「生吃多么难吃。以后倘使我不带盐或柠檬,我再也不乘船了。」

    我如果有脑子的话,我会整天地把水泼在船头上,水干了就有盐了,他想。但是我直到太阳快落山了才钓到这条鲯鳅。究竟是缺少准备。但是我把它完全细细咀嚼过了,倒也并没有作呕。

    东面的天空起了许多云,他所认识的星一个一个全不见了。现在看上去彷佛他驶进了一个巨大的云的峡谷,风急了。

    「三四天内天气要变坏,」他说,「但是不会是今天晚上或是明天。老头子,你现在来布置一下,想法子睡一会,趁着这时候这鱼是平静稳定的。」

    他把钓丝紧紧地握在右手里,然后把大腿抵着右手,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船头的木头上。然后他把那钓丝在肩膀上移下一点,缠缚在左手上。

    只要那钓丝是缠缚住了,我的右手总握得住它,他想。如果我睡觉的时候右手松开了,钓丝一往外跑,我的左手就会把我弄醒。右手很吃力,但是他是吃惯了苦的。即使我只睡二十分钟或是半个钟头,也是好的。他向前扑着,用全身去夹紧了那钓丝,将他所有的重量都搁在右手上,于是他熟睡了。

    他没有梦见狮子,却梦见一大群海鸥,队伍有八英里或十英里长,正是他们配对的季节,他们高高地跳到空中,跳起来的时候水里留下一个洞,然后他们又回到这洞里来。

    然后他梦见他在村庄里,睡在他的床上,刮着北风,他非常冷,他的右臂麻木了,因为他的头枕在手臂上而不是枕头上。

    在这以后,他开始梦见那长长的黄色海滩,他看见第一只狮子在黄昏里下来到海滩上,然后其余的狮子也来了,他把他的下颏搁在船头的木头上,船停泊在那里,夜晚有微风从岸上吹来,他等着看还有更多的狮子,他很快乐。

    月亮上来已经很久了,但是他继续睡下去,那鱼稳定地拉曳着,船驶入云的峡谷。

    他醒了,右手的拳头跳起来撞到他脸上,钓丝像火烧似地从他的右手里溜出去消失了。他的左手没有什么知觉,但是他尽可能地用右手阻止那钓丝,钓丝仍旧往外跑。他的左手终于找到那钓丝,他仰着身子把钓丝往后拖,现在它烧灼着他的背脊和左手,他的左手承受了所有的重量,割伤得很厉害。他回过头去看看那一卷卷的钓丝,那绳子平滑地溜出去。正在这时候,那鱼跳起来了,海洋大大地爆裂开来,然后它沉重地跌下去。然后它又一次次地跳起来,船走得飞快,然而钓丝也仍旧向外飞跑,老人将压力提高到迸断的程度,他一次次地将它提高到迸断的程度。他被紧紧地往下拉,俯倒在船头上,他的脸正压在切开的一块鲯鳅上,而他没法动弹。

    这正是我们等候着的,他想。现在我们来接受它吧。

    钓丝被它拖了许多出去,让它付相当的代价,他想。让它付相当的代价。

    他没法看见那鱼的跳跃,只听见海洋的迸爆,和它跌下来的时候,那沉重的浪花四浅。钓丝溜得太快,把他的手割伤得很厉害,但是他一直知道这事会发生的,他试着使那割伤的部分正在生老茧的地方,不让那绳子滑到手掌心里或是割伤手指。

    如果那孩子在这里,他会打湿那一卷卷的绳子,他想。如果那孩子在这里,如果那孩子在这里。

    钓丝往外跑,往外跑,往外跑,但是现在跑得慢些了,他放出的每一寸钓丝,都得让那鱼付出代价。现在他那从木头上抬起头来,他的面颊把那片鱼压烂了,他从那稀烂的鱼上抬起头来,然后他跪着,然后他缓缓地站起来。他放出绳子去,但是放得越来越慢。他设法挪到一块地方,可以用他的脚触到那一卷卷绳子————他没法看见那绳子。还有许多绳子在那里,现在这鱼得要把这么些新绳子全都从水里拖过去,新绳子在水里是非常涩滞的。

    是的,他想。而且现在它跳过不止十二次了,他背脊旁边的胞囊装满了空气,它不能够到深海底去,死在那里;我是没法子把它从那里捞起来的。它就快开始转圈子了,那时候我就得来对付它。不知道它为什么忽然这样激动起来?它会是饿急了,所以不顾前后地冒险起来,还是夜间有什么东西惊吓了它?也许它突然感到恐怖了。可是它是那样一个平静、健壮的鱼,它似乎是那样勇敢,有自信心。这很奇怪。

    「老头子,你还是顾你自己吧,你也很勇敢,有自信心,」他说。「你没让它挣脱,但是你收不回钓丝来。但是它不久就得要转圈子了。」

    老人现在用他的左手和肩膀来拉住它,他弯下腰来用右手掬起水来,洗掉他脸上糊着的稀烂的鯕鳅肉。他怕那腥气会使他作呕,他一呕吐,就没力气了。他脸洗干净了,又把右手伸到船边的水里洗了洗,然后就让它泡在那盐水里,同时他注视着日出前天刚刚亮起来的情景。他是差不多朝东走,他想。可见鱼是疲倦了,跟着潮流走。不久它就得转圈子了,然后我们真正的工作就开始了。

    他认为他的右手泡在水里时间够长了,就把它拿出来,朝它看看。

    「不坏,」他说。「疼痛是不碍事的,并不伤人。」

    他小心地握住那钓丝,使它不至於嵌进新割破的地方,他向另一边倚着,使他可以在船那一边把左手插到水里去。

    「你这无用的东西,这次成绩倒还不错,」他对他的左手说。「但是起初有那么一会子我找不到你。」

    为什么我没有生就两只好手呢?他想。也许是我自己不对,没有好好地训练这一只。但是天知道,它有过很多的学习的机会。它今天晚上倒还不错,它也只抽过一次筋。它要是再抽起筋来,就让这绳子切断他吧。

    他自以为他知道他脑筋有点混乱,他就想着他应当再吃一点鯕鳅。但是我不能够,他告诉自己,宁可头晕,不要呕吐得混身无力,我知道我要是吃了一定要吐的,自从我的脸压在那上面,我就受不了那腥气。我把它留着以防万一,等它腐臭了再扔掉它,但是现在靠食物的营养来培养力气也太晚了。你真笨,他告诉他自己。吃那一条飞鱼。

    它在那里,洗剥净了,预备好了,他用左手把它拾起来,吃了它,小心地咀嚼着那骨头,把它全吃了,只剩下尾巴。

    它差不多比随便什么鱼富营养,他想。至少,正是我所需要的那种气力。现在我已经尽了我的力量,他想。让它开始转圈子吧,来战斗吧。

    自从他撑了船来到海上,这已经是第三次日出了。太阳升上来的时候,那鱼开始兜圈子了。

    他从钓丝的斜度上看不出那鱼在兜圈子。太早了,还看不出。他只觉得钓丝上的压力微微松弛了一些,他开始用右手轻轻地拉它,它又绷紧了————一直是如此————但是他拉到正要迸断的时候,钓丝开始松下来,渐渐地可以收回来了,他把肩膀和头从钓丝底下钻过去,开始把钓丝收回来,稳定地,轻柔地。他两只手一齐用,甩动着两手;他试着尽量地利用他的身体和腿来拉曳那绳子,一拉,一甩,他那苍老的腿和肩膀就跟着旋转。

    「是个非常大的圈子,」他说。「但它是在那里兜圈子。」

    然后那钓丝收不进来了,他拉着它,直拉得水珠从绳子里迸跳出来,在阳光中。然后钓丝开始往外跑,老人跪下来,吝惜地一点一点让它回到那深暗的水中。

    「它现在兜圈子兜到最远的一部分了,」他说。我一定要竭力拉住它,他想。鱼觉得费劲,就会每次都把圈子缩小些。也许一个钟头内我就会看见它。现在我得要折服它,然后我得要杀死它。

    然而那鱼只管慢慢地兜圈子,两个钟头后老人湿淋淋地一身汗,澈骨地疲倦了,但是现在圈子小得多了,从那钓丝的斜度上他可以看出那鱼一面游着一面不停地向上升起来。

    老人眼花了,看见眼睛前面有些黑点子,已经有一个钟头之久;汗水把盐腌着眼睛,把盐腌着他眼睛上面割伤的口子,和额上的伤口。他不怕那些黑点子。像他这样出力拉着钓丝,眼花是正常的现象。但是有两次他觉得头晕,昏迷,这倒使他担忧起来。

    「我不能辜负我自己,把命送在这样一条鱼上,」他说。「现在我正是得手的时候,上帝帮助我再熬一会。我来念一百遍『天主经』,一百遍『圣母经』。不过我现在不能念。」

    就算念过了,他想。我以后会念的。

    正在这时候,他双手握着这钓丝,突然觉得这钓丝被什么东西砰砰打着,急遽地扯着。猛烈地,有一种坚硬的感觉,而又沉重。

    它在那里用它硬长的唇打那那铁丝导管,他想。迟早总要这样的。它不能不这样,但是这也许会使它跳起来,而我宁愿它现在继续转圈子。它为了要呼吸空气,必须要跳出水面。但是每一次跳过了,那勾子的伤口可能裂得大些,它可能把勾子挣脱。

    「鱼,不要跳,」他说。「不要跳。」

    那鱼又打了那铁丝几次,每次它一摇头,老人就放出一些钓丝。

    我绝对不要增加它的痛苦,他想。我的痛苦不要紧,我能够控制我的痛苦。但是它的痛苦可以使它发疯。

    过了一会,那鱼停止敲打那铁丝,又开始慢慢地兜圈子来了,老人不停地收进钓丝。但是他又觉得昏晕了,他用左手掬起一点海水,浇在头上。然后他又浇上一点,又把颈项背后揉擦了一下。

    「我并不抽筋,」他说。「它不久就要升起来了;我还可以熬下去,你非熬下去不可。提都不要去提它。」

    他靠着船头跪在那里,暂时又把钓丝挪到他背上去。现在我先休息着,它正在往外兜圈子,等它兜回来的时候我再站起来对付它,他决定。

    他真想在船头上休息着,让那鱼自己兜一个圈子,一点钓丝都不收回来。但是,那钓丝一紧张起来,表示那鱼转过来向船这边游过来了,老人就站起身来,开始那种旋转交织的拉曳动作,他的钓丝全是这样拉回来的。

    我从来没有像这样疲倦过,他想,而现在这贸易风又起来了。但是有风也好,拖它回去可以一路顺风,我非常需要风的帮忙。

    「下一个圈子它往外兜的时候我可以休息,」他说。「我觉得好多了。然后再兜两三个圈子,我就捉到它了。」

    他的草帽推到脑后去了,他觉得那鱼转过弯来,钓丝一拉,他就俯伏在船头上。

    鱼,你现在工作吧,他想。我等你转弯的时候再来对付你。

    浪头高了许多,但是,是晴天的微风,而且他非得有风才能回去。

    「我只要朝西南航行,」他说,「人在海上从来不会迷路,而且那是个很长的岛。」

    是第三次转弯的时候,他初次看见那鱼。

    他先是看见一个黑暗的影子,它需要那样长的时间在船底下经过,他简直不能相信它有那样长。

    「不,」他说。「它该不会有那么大。」

    但是它有那么大,这一个圈子兜完以后,它到水面上来,只有三十码远,老人看见它的尾巴露在水外面。尾巴比一个大镰刀还要高,是极淡的紫色,竖在那深蓝的水上。那尾巴往后一斜,鱼在水面下游着,老人可以看见它庞大的身体,身上一道道的紫色条纹。它背脊上的鳍往下垂着,它巨大的胸鳍张开着。

    这次兜圈子,老人可以看见那鱼的眼睛,还有两条吸在大鱼身上的灰色的鱼,它们有时绕着它游着。有时候它们黏附在它们身上。有时候蹿开去,有时候它们从容地在它的阴影里游着。它们每一条有三尺以上长,它们游得快的时候,就把整个的身体像鞭子似地抽打着,如同鳝鱼一样。

    老人现在流着汗,但并不光是因为晒着太阳,还有别的原因,每次那鱼平静沉着地兜一个圈子,他就收回一些钓丝;再转两个圈子,他确定他就有一个机会把鱼叉刺进去了。

    但是我一定要把它拉得很近,很近,很近,他想。我千万不要刺在头上。我一定要戳到心里去。

    「老头子,你得要镇静而有力,」他说。

    下一个圈子,鱼的背脊露在外面了,但是它稍微离船太远些。再下一个圈子,它仍旧是太远,但是它露在水面上比较高些了,只要再收回一些钓丝,老人确定他可以把鱼拉到船边来。

    他早已把鱼叉装备好了,鱼叉上的一卷细绳子搁在一只圆筐里,绳的一头缚牢在船头系柱上。

    鱼兜圈子兜回来了,平静而美丽,只有它的大尾巴动着。老人用尽平生之力把它拉近些。有这么一刹那,鱼身倾斜了一下。它随即把自己摆正了,开始兜另一个圈子。

    「我移动了它。」老人说。「刚才我移动了它。」

    他现在又有点晕眩。但是他竭力地紧紧扯那条大鱼。我移动了它,他想。也许这一次我能够把它拉过来。手,拉呀,他想。腿,站牢。头,看在我份上,再熬下去吧。看在我份上,再熬下去吧。你从来也没有晕倒过。这次我会把它拉过来。

    他把所以的气力都用出来,鱼还没有游到船边,还很远的时候,他就开始了,拚命拉着,那鱼歪过来一半,但随即把自己摆正了,游开去了。

    「鱼,」老人说,「你反正是要死了。鱼,你非得把我也弄死么?」

    照这样下去不成,他想。他嘴里太干燥,话也不能说了,但是他现在不能力去拿水喝。我这次一定要把它拉到船边来,他想。再多兜几个圈子我就不行了。你行的。他告诉自己。你永远行。

    下一次转圈子,他差一点得了手。但是那鱼又把自己摆正了,缓缓游开去了。

    鱼,你就快把我弄死了,老人想。但是你有这种权利。兄弟,我从没看见过一个比你更伟大,或是更美丽,或是更沉静或是更高尚的东西。你来,你弄死我吧,不管谁弄死谁,在我都是一样。

    现在你脑筋不清楚起来了,他想。你一定要头脑清醒。一定要头脑清醒,要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地忍受痛苦。或是像条鱼一样,他想。

    「头,清醒一点,」他说,他的喉咙这样暗哑,差不多自己都听不见。「清醒一点。」

    又有两次,转弯的时候又是同样情形。

    我不知道,老人想。他每次都觉得他要晕过去了。我不知道,但是我再来试一次。

    他再试了一次,他把那鱼掀翻过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那鱼把自己摆正了,又缓缓地游了过去,它那大尾巴在空中摇摆着。

    我再来试一次,老人答应了下来,虽然他两只手已经是稀烂的,眼睛也看不清楚了,只有间歇的闪电式的一瞥。

    他再试了一次,又是同样的情形。那么,他想,他还没开始倒已经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我还要再来试一次。

    他收拾起他所有的痛楚和残余的精力,和他久己丧失了的自傲,他用这一切来和那鱼的苦痛对抗,那鱼到他旁边来了,侧着身子温柔地在他旁边游着,它尖长的硬唇差不多碰到船板,他开始在船边游过去了,又长,又深,又宽,银色的,上面有紫色阔条纹,在水里简直无穷无尽。

    老人掉下钓丝,用脚踏住它,把鱼叉举起来,举得不能再高了,然后把它推下去,用出他的全部力量,再加上他刚才振起的力量,把鱼叉戳进鱼身的侧面,正在那巨大的胸鳍后面,那胸鳍高高地竖在空中,高齐那老人的胸膛。他觉得鱼叉刺了进去,他把身体倚在上面,把它再推进去些,然后用他全身的重量把它揿进去。

    於是那鱼活跃起来了————死亡到了它身体里面;它从水里高高跳起来,尽情显露了它惊人的长度和阔度,它一切的力与美。它彷佛悬在空中,就在船里的老人头上。然后它訇然跌到水里去,浪花溅了老人一身,溅了一船。

    老人觉得昏晕,像要呕吐,眼睛也看不清楚。但是他把鱼叉上的绳子卸了下来,让那绳子在他脱了皮的手里缓缓滑过,他眼光清楚的时候,他看见那鱼仰天躺着,银色的肚子朝上。鱼叉的柄从鱼的肩膀上斜戳出来,它心里流出的血把海都染红了。起初那血暗沉沉的像水底的小洲一样,在那蓝色的水里————那水有一英里以上深。然后那血像云一样地散布开来。那鱼是银色的,静止的,跟着波浪漂浮着。

    老人趁着他眼睛看得见的时候,在那一瞥中仔细看了看。然后他把鱼叉上的绳子绕在船头的系柱上,绕了两圈,他把他的头搁在两只手上。

    「头脑很清楚,」他对着船头上的木头说。「我是个疲倦的老人。但是我杀了这条鱼————我的兄弟,现在还剩下有些苦工,我得去做掉它。」

    现在我得要把绳圈和绳子预备起来,把鱼捆在船边,他想。即使我们有两个人在这里,使船沉下去,把这鱼装载在船上,再把船里的水汲出来,这小船也绝对载不动它。我得要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然后把它拖过来,捆起来,竖起桅竿,张起帆来驶回去。

    他开始把鱼拉到船边来,那么他可以把一根钓丝从它鳃里穿过去,从嘴里出来,把它的头缚牢在船头旁边。我想看它,他想。我想碰碰它,摸它。它是我的财产,他想。但是我想摸它倒不是为这原因。我想我刚才接触到它的心,他想。当我第二次把鱼叉的柄揿进去的时候。现在把它拉过来吧,把它缚牢了,把绳圈套在它尾巴上,再套一个在它腰上,把它绑在小船上。

    「动手做起来吧,老头子,」他说。他稍稍喝了一点水。「现在战斗完结了,还有许多苦工要做。」

    他向天上看了看,然后向外面望去,看他的鱼。他仔细看看太阳。正午才过了没多少时候,他想。而贸易风起来了。这些钓丝现在完全无关紧要了。等我们回到家里,那孩子和我会把这些绳子都接起来。

    「来了,鱼,」他说。但是那鱼并没有来。它只躺在那里,在海里打滚,老人把小船拉到它跟前。

    他和鱼并拢了之后,他把鱼头靠在船头上,他不能相信这鱼有这么大。但是他把那系柱上的鱼叉绳子解下来,穿在鱼鳃里,从嘴里出来,在它像剑似的长唇上绕了一圈,将绳子穿过另一个鳃,又在系柱上绕了一转,把那双股绳子挽了个结,缚牢在船头的系柱上。他然后把绳子割断了,到船尾去把尾巴套在绳圈里,鱼本来是紫色与银色的,现在变成纯银色了。那条纹和它的尾巴一样出现雪青色。这些条纹比一个人揸开五指的手还要宽。鱼的眼睛看上去非常超然,像潜望镜上的镜子,或是迎神赛会里的一个圣徒。

    「要杀死它只有这一个法子,」老人说。他喝过水之后觉得好些了,他知道他不会晕倒,他脑筋也清醒。他这样子看上去总不止一千五百磅,他想。也许还要多得多。假使他把三分之二的肉切下来卖,三角钱一磅,一共收入多少?「我需要一只铅笔来算这个,」他说。「我的脑筋虽然清楚,没有清楚到那样的地步。但是我想那伟大的狄玛奇奥今天一定认为我值得骄傲的。我的骨头没有突出一块,但是手和背脊实在疼得厉害。」不知道骨头突出一块究竟是回什么事,他想。也许我们都有这毛病,而自己不知道。

    他把鱼缚牢在船头船尾和中央的座板上。它那么大,简直像把另外一只大些的船绑在这小船边上。他切断一截绳子,把鱼的下颚捆在它尖长的硬唇上,使它的嘴不会张开来,以便尽可能地清清爽爽地航行。然后他竖起桅杆,把那补缀过的帆撑起,鼓着风,船开始移动了,他半躺在船尾,向西南航行。

    他不需要一只指南针告诉他西南在哪里。他只需要那贸易风吹在身上的感觉,再把帆一挂起来,就知道了。我应当放下一根小钓丝,上面系着一只匙子,试着弄一点东西吃,里面的水份也可以当水喝。但是他找不到一只匙子,他的沙汀鱼也都腐臭了。在他们船经过的时候,他就用鱼勾钓了一摊墨西哥海草,他把这海草摇摇,使里面的小虾落到船板上。有不止一打小虾,它们蹦着,踢着,像是沙蚤。老人用拇指与食指把它们的头掐掉,吃了它们,咀嚼着壳与尾巴。它们非常小,但是老人知道它们富於营养,而且它们味道好。

    老人瓶里的水还够喝两次,他吃过了虾之后就喝掉了四分之一。船虽然有这许多累赘,还算航行得很好,他把舵柄挟在胁下,就这样掌着舵。他看得见那鱼,他只要看他的手,觉得他的背脊靠在船尾,就可以知道这是真的事,不是做梦。有一个时期,是快要完的时候,他觉得非常难受,他想着也许是一个梦。后来他看见那鱼从水里出来,在天空中悬着,一动也不动,然后才掉下来,他确信这里有一种伟大的神奇,他不能相信它。后来他的眼睛就看不清楚,虽然现在他是看得很清楚,和平常一样了。

    现在他知道这鱼在这里,他的手和背脊不是梦。手很快就会痊愈了,他想。出血出得多,把伤口都冲洗干净了,这盐水会治好它。真正的海湾里的深暗的水是世界上最好的医药。我只须要做一摏事,头脑要清醒。两只手已经做过了它们的工作,我们航行得也很好。它的嘴闭着,尾巴直竖着一上一下,我们并排行驶着,像兄弟俩一样。然后他的头脑有点不清楚起来,他想,是它把我拉回来呢?还是我把它拉回去?要是我把它拖到后面,那就毫无疑问了。或者要是那鱼在船里面,完全失去了它的尊严,那也就毫无疑问了。但是他们一同航行着,并排捆缚在一起,於是老人想,它要是高兴的话,就让它把我拉回去吧。我不过是靠狡计战胜了它,而它对我也没有恶意。

    他们航行得很好,老人把手浸在那盐水里,努力使头脑清醒。积云堆积得很高,上面又有相当多的卷云,所以老人知道这风会整夜地吹下去。老人不停地看着鱼,好确定这是真的。直到一个钟头以后,才有第一条鲨鱼来袭击他。

    来了一条鲨鱼,并不是偶然的事,大堆的乌血,沉殿在那一英里深的海里,渐渐消散了,这鲨鱼便从深水里出来了。它出来得这样快,而且一点也不谨慎,它竟冲破了那蓝色的水面,来到阳光中。然后它跌回水里去,找到了血腥气的踪迹,开始游向那条船和那条鱼的路线。

    有时候它嗅不着那气味。但是随即找到了它,或是仅仅是一丝气息,它顺着那路线很快地努力游着。它是条非常大的马科鲨鱼,它天生的一副身体,能够像海里游得最快的鱼游得一样快,它的一切都是美丽的,除了它的嘴。它的背脊和旗鱼背上一样地青,它的肚子是银色的,它的皮是光滑漂亮的。它的体格和旗鱼一样,除了它的大嘴,现在它因为游得快,嘴紧紧闭着,它就在水面底下游着,它背脊上那高高的鳍像刀似地在水中切过,一点也不抖动。它的嘴,在那闭着的双唇里面,它所有的八排牙齿都是朝里倾斜着。这牙并不是普通的鲨鱼金字塔形的牙齿。这牙齿的式样像一个人的手指,不过这手指蜷曲起来像爪子一样。这牙齿差不多有老人的手指一样长,牙齿两边像剃刀一样地锋利。这鱼的身体构造使它能够吃海里的一切的鱼,它们那么迅速,强壮,它们的武器又这么利害,它们能所向无敌。现在它加快了速度,它嗅到了新鲜的血腥气,它那青色的背鳍在水中切过。

    老人看见它来了,他知道这条鲨鱼是什么都不怕的,要怎样就怎样。他把鱼叉预备起来,把绳子拴牢了,一面望着那鲨鱼往这边来。绳子很短,因为他切了一大段下来捆缚那鱼。

    老人的头脑现在非常清醒,他充满了决心,但是他没有多少希望。本来是太好了,决不能长久的,他想。他一面望着那条鲨鱼逼近前来,一面向那大鱼看了一眼。等於做了一个梦,他想。我不能阻止它袭击我,但是我也许能弄死它。鲨鱼,他想。他妈的。

    鲨鱼很快地从船尾逼近前来,它碰着那鱼的时候,老人看见它的嘴张开来,它那奇异的眼睛,它在尾巴上面点的地方咬住了一块肉,牙齿锥进去的时候噶塔一响。鲨鱼的头露在水面外,它的背脊就快露出来了;老人可以听见那大鱼的皮肉撕裂的声音————就在这时候,老人把鱼叉直捣下去,捣进那鲨鱼头里,正在它两眼之间的一道线和它鼻子上毕直往后一道线的交叉点上。并没有这样的线。只有那重沉尖锐的青色的头。那大眼睛,那噶塔噶塔响着、吞没一切的突出的嘴。但是那是脑筋所在的地方,老人击中了它。他打它,用他血淋淋稀烂的手以全力运用着一只好鱼叉。他打它,然而并没有抱着什么希望,不过他是坚决的,而且完全是恶意的。

    鲨鱼翻了个身,老人看见它的眼睛不是活的,然后它又翻了个身,裹了两圈绳子在它身上。老人知道它已经死了,但是鲨鱼不承认。然后,它朝天躺着,尾巴鞭打着,嘴噶塔噶塔响着,那鲨鱼就像拖着个犁耙耕田似地,把那水滚滚地拨翻开来,如同一只小汽艇一样,它的尾巴打着水。那块水都白了,它的身体有四分之三出现在水面上,正在这时候,绳子绷紧了,颤抖了一下,然后拍地一声断了。那鲨鱼在水面上安静地躺了一会,老人注视着它。然后它徐徐地下去了。

    「它吃了差不多四十磅,」老人自言自语。它并且把我的鱼叉也带去了,和所有的绳子,他想,而且现在我的鱼又流血了,别的鲨鱼又要来了。

    自从那条鱼被毁伤了之后,他现在不愿意看它了。那条鱼被袭击的时候,就像是他自己被袭击一样。

    但是我杀了那袭击我的鱼的鲨鱼,他想。而它是我看见过的最大的鲨鱼。天知道,我看见过许多大的。

    事情本来太好了,决不能持久的,他想。现在我真是宁愿它是一个梦,我并没有钓到这条鱼,一个人睡在床上,睡在报纸上。

    「但是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他说。「一个男子汉可以被消灭,但是不能被打败。」不过我很懊悔我杀了这条鱼,他想。现在倒霉的时候要来了,而我连一条鱼叉都没有。鲨鱼是残酷的,能干,壮健,聪明的。但是我比它聪明些。也许不,他想。也许我不过是武器比它好些。

    「老头子,不要想了,」他自言自语。「你顺着这条航线行驶,事情来到的时候就接受它。」

    但是我必须要想,他想。因为我只剩下这个了。这个,还有棒球。不知道那伟大的狄玛奇奥可会欢喜我那样一下子击中它的脑子?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他想。任何人都做得到的。但是你想我这一双手是不是和那脚骨突出一块一样痛苦?我无法知道,我的脚后跟从来没有出过毛病,除了那次我游泳的时候踏在海鳐鱼上,被它刺了一下,小腿麻痹了,痛得不能忍受。

    「老头子,想点什么愉快的事,」他说。「每一分钟你离家更近些了。你失掉了四十磅,船轻些,走得更快些。」

    等他走到那潮流靠里的一面,可能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他知道得很清楚。但是现在没有办法了。

    「有办法的,」他自言自语,「我可以把我的小刀绑在一只桨的柄上。」

    他就这样办,一方面把舵柄挟在胁下,把帆脚索踏在脚底下。

    「现在,」他说。「我仍旧是个老头子。但是我不是没有武器。」

    风现在凉爽了,他航行得很好。他只凝视着鱼的前半段,他的希望又回来了一部分。

    不抱任何希望,那也傻,他想。而且那恐怕是一种罪恶。不要去想罪恶,他想。不牵涉到罪恶,现在的问题也已经够多了。而且我也不懂这些。

    我不懂这些,而且我也不一定相信。也许杀死这条鱼是罪恶,大概是的,虽然我干这摏事是为了养活自己,并且也可以喂饱许多人。但是,反正什么事都是个罪恶。不要去想罪恶。现在早已来不及了,想也没用。而且有些人是专门吃这一行饭的。让他们去想吧。你天生是个渔夫,就像那鱼天生是条鱼。山比德洛是个渔夫,就像那伟大的狄玛奇奥的父亲也是个渔夫。

    但是他喜欢思索一切他牵涉到的事物;既然没有书看,他又没有一只收音机,他常常思索,现在他继续想着关於罪恶的事。你杀死这条鱼并不光为了养活自己和卖给人做食物,他想。你为自尊心而杀死它,也因为你是一个渔夫。它活着的时候你爱它,后来你也还爱它。如果你爱它,杀死它就不是罪恶。还是更大的罪恶?

    「老头子,你想得太多了,」他自言自语。

    但是你杀死那条鲨鱼觉得很痛快,他想。它和你一样,是专门算活鱼维持生活的。它是不吃臭肉的,它也不像有些鲨鱼那样,只晓得贪吃,游到那儿,吃到那儿。它是美丽的,高贵的,什么都不怕。

    「我杀死它是为自卫,」老人自言自语。「我杀它的手法也很好。」

    而且,他想,每样东西都杀死别的东西,不过方式不同罢了。打鱼虽然养活了我,同时也杀死我。是那孩子在养活我,他想。我不要太自骗自了。

    他倚在船边,在那鱼被鲨鱼咬了的地方撕下一块肉来。他咀嚼它,注意到它的质地和它的美味。它很坚实,有浆汁,像肉一样,不过它不是红的。肉很鲜嫩,他知道它在市场上可以卖最大的价钱。但是没有办法让它的香味不到水里去,老人知道一个非常倒霉的时期要来了。

    风是稳定的。它再稍微退回东北去一些,他知道这是表示这风不会停息。老人向前望着,但是他看不见帆,也看不见任何一只船的船身和冒出的烟。只有飞鱼,从他的船头向船边掠过,还有一摊摊的黄色墨西哥湾海草。他连一只鸟都看不见。

    他已经航行了两个钟头,在船尾休息着,有时候从那马林鱼身上撕下一点肉来咀嚼着,努力想休息一会,养精蓄锐,正在这时候他看见两条鲨鱼中的第一条。

    「唉,」他大声呼道。这个字是无法解释的,如果一个人觉得有个铁钉从他手里穿过去,钉到木头上,他或者会不由自主地发出这声音。

    「加朗诺,」他大声说。现在他看见那第二只鳍了,在第一只后面出现。他看见那棕色的三角形的鳍和那扫来扫去的尾巴,就可以知道那是「铲鼻鲨鱼」。它们嗅到了香味,很兴奋,它们饿昏了头,兴奋过度,一会又找不到那香味,一会又找到了。但是它们不停地包围上来。

    老人把帆脚索拴牢,把舵柄挟紧了。然后他拿起那只桨,桨上缚着小刀。他尽可能地轻轻地提起桨来,因为他的手痛得很厉害,不听指挥。然后把他两只手在桨上张开又合拢,使他的手松弛下来。他坚决地合拢了手,它们现在能受痛苦而不至於畏缩了。他望着那两条鲨鱼来。现在他可以看见它们扁阔的铲子式的头,和它们宽阔的胸鳍,鳍尖是白色的。它们是一种可恨的鲨鱼,身上发臭;它们吃活的东西,现杀现吃,但同时也吃腐烂的死尸;它们饥饿的时候会咬一只桨或是船上的舵。是这一种鲨鱼趁着乌龟在水面上睡觉的时候,会把乌龟的手脚咬掉,他们如果饥饿的话,也会在水里袭击一个人,即使那人身上并没有鱼血的腥气或是鱼的黏液。

    「唉,」老人说。「加朗诺。来吧,加朗诺。」

    它们来了,但是它们的来势并不像那条马科鲨鱼那样。一条转了个弯,在船底下失踪了,它在那里扯着拉着鱼肉,老人可以觉得那小船颤抖着。另一条鲨鱼用它的眯细的黄色眼睛注视着那老人,然后它很快地逼近前来,张大了它那半圆形的上下牙床,去咬那鱼已经被咬掉一口的地方。它那棕色的头上和脑后,脑子连着鱼骨的地方,那条线很清楚地现出来,老人把桨上的小刀錾进那交叉点,拔出刀来,再把它錾进那鲨鱼黄色的猫眼里。鲨鱼放松了那条鱼,身子往下溜,它临死的时候还把咬下来的肉吞了下去。

    小船仍旧颤抖着,因为另外那条鲨鱼还在那里吃那条大鱼,老人放松了帆脚索,使那小船横过来,把船底下的鲨鱼露了出来。他一看见那鲨鱼,就伏在船舷上,一桨向它打去,他只打到肉上,鲨鱼皮非常坚固,小刀差不多戳不进去。打这么一下,不但他的手痛,连肩膀都痛。但是那鲨鱼迅速地上来了,把头露在水面上,它的鼻子正从水里钻出来,挨在大鱼身上,老人就打了下去,正中它那平扁的头部中心。老人把刀锋拔出来,端端正正在同一点上又打了那鲨鱼一下。他仍旧吊在那大鱼身上,他的嘴咬着那大鱼不放,老人刺中它的左眼。那鲨鱼仍旧吊在那里。

    「还不肯罢休?」老人说,他把刀锋錾进脊骨与脑子之间,现在打击很容易了,他觉得那软骨折断了。老人把桨倒过来,把刀锋搁在鲨鱼嘴里,撬开它。他把刀锋扭绞了一下,鲨鱼溜开了,他说,「去吧,加朗诺。溜下去一英里深。去看你的朋友,不过也许是你母亲。」

    老人把刀锋擦了一擦,把桨放下来。然后他找到了帆脚索,帆饱孕着风,他又使那小船按照航线行驶了。

    「它们一定把它吃掉了四分之一,而且是最好的肉,」他自言自语。「但愿这是一个梦,我并没有钓到它。鱼,我觉得很抱歉。这把一切都弄得不对了。」他没有再说下去,他现在也不愿意看那条鱼了。那鱼流尽了血,又被波浪打湿了。它那颜色看上去像镜子背面的银色。他的条纹仍旧看得出。

    「鱼,我不应该出海那样远,」他说。「於你也不好,於我也不好。鱼,我很抱歉。」

    现在,他对自己说。看看那把小刀上绑的绳子,看它可断了。然后把你的手弄好,因为还有鲨鱼要来。

    「但愿我有一块石头可以磨刀,」老人看过桨头上缚的绳子以后,这样说。「我应当带一块石头来。」你应当带许多东西来的,他想。但是你并没有带来,老头子。你没有的东西不必去想它,现在不是时候。还是想想你有的东西,怎样把它们派点用处。

    「你给了我许多忠告,」他大声说。「我真觉得厌烦。」

    他把舵柄挟在胁下,把两只手都浸在水里,小船一面向前推进。

    「不知道最后那一条吃了多少,」他说。「现在这船倒是轻了许多了。」他不愿意想到那鱼残缺不全的肚腹。他知道每一次鲨鱼急遽地一撞,就撕了些肉去,现在这鱼流血的创口这样宽阔,流下的气味简直像海中开了一条大路,引着许多鲨鱼追踪而来。

    他是这么大一条鱼,可以够一个人吃一冬,他想。不要去想这个。光只休息着,努力把你的手弄得像样些,来保护它剩下来的一部分。水里的血腥气已经这样浓,我手上的血腥气现在也不算什么了。而且我手上出的血也不多,没有一个割开的口子是严重的。流一点血,左手倒也许不会抽筋了。

    我现在能够想什么呢?他想。什么也不能想。我得要什么都不想,等着下一条鲨鱼来。但愿这真的是一个梦,他想。但是谁知道呢,也许结局还是好的。

    下一次来的鲨鱼是一条单独的「铲鼻」。它那神气彷佛像一只猪到槽里就食————如果猪的嘴有那么大,一个人头都可以搁得进去,老人让它咬到那条鱼,然后把他桨上的小刀錾进它脑子里去。但是那鲨鱼打滚的时候往后一扭,刀锋折断了。

    老人坐定下来掌舵,他看都不看那鲨鱼,那大鲨鱼在水中徐徐沉下去,先是和它原来的身体一样大,然后小了,然后极小。老人向来最爱看这一幕,觉得很迷人。但是他现在看都不看一眼。

    「我现在还有只鱼勾,」他说。「但是它没有用处。我有两只桨和舵柄和那短木棒。」

    现在它们打败了我了,他想。我年纪太大了,不能用木棒打死鲨鱼,但是我只要有桨,有短木棒,有舵柄,我总要试试看。

    他又把两手搁在水里浸着。现在是下午,时候已经很不早了,他除了海与天之外仍旧什么都看不见。天上的风比以前大了,他希望他不久就会看见陆地。

    「疲倦了,老头子,」他说。「你身体里头疲倦了。」

    鲨鱼没有再来,直到快日落的时候才又来了。

    那鱼一定是在水中留下很宽阔的一道血腥气,老人看着鲨鱼棕色的鳍顺着那条路来了。它们并不回旋着寻找气味。它们毕直地朝小船来了。并排游着。

    他把舵柄挟紧了,拴牢了帆脚索,伸手到船尾下面把木棒拿出来。它本来是一只桨柄,从一只折断的桨上锯下来的,约有两尺半长。柄上不好用两只手握着,所以他只能用一只手,他用右手紧紧握住它,把手一开一阖,伸缩了一下,他一方面望着那鲨鱼来。两条都是加朗诺。

    我得要让第一条咬住了大鱼,再一棒打在它尖鼻上,或是在它头顶正中,他想。

    两条鲨鱼同时包围上来,他看见离他最近的一条张开嘴来,把牙齿陷进那鱼银色的胁肉里,他就把木棒高高举起来,重重地打下来,砰地一声打在那鲨鱼宽阔的头顶心。木棒落下来的时候他可以感觉到那橡皮似的坚实的质地。但是他也感觉到硬的头骨;鲨鱼从鱼的身边滑下去了,他又重重地打了它一下,打在鼻尖上。

    另一条鲨鱼已经咬了一口走开了,现在又来了,张大了嘴。它撞了这鱼一下,把嘴闭上了,老人可以看见这鱼一块块的白肉从它嘴角流溢出来。他挥起木棒向它打去,只打中了头,那鲨鱼对他看看,把那块肉扯了下来,它溜开去咽下那块肉,老人又挥起木棒向它打下来,只打中那沉重坚实的橡皮似的东西。

    「来吧,加朗诺,」老人说。「再凑过来。」

    鲨鱼直冲过来,它咬了一口,正闭起嘴来,老人打了它一下,把木棒能举多高就举多高,结结实实打了它一下。这次他觉得打中了脑子下部的骨头,他同在一个地方又打了一下,这时候鲨鱼迟滞地把肉撕了下来,从大鱼身边溜下去了。

    老人守望着,等它再上来,但是两条鲨鱼都没有出现。然后他看见有一条在水面上团团转地游着。他没有看见另外一条的鳍。

    我明知打不死它们的,他想。我年轻力壮的时候可以做得到。但是我把它们俩都打得受了重伤,大概两条都不觉得太舒服。我要是能够两只手握住一只棒,我一定能够打死那第一条。就连现在,他想。

    他不要看那条鱼,他知道它已经去了半响。他在那里和鲨鱼战斗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去了。

    「天快要黑了,」他说。「那我就可以看见哈瓦那的红光。我要是太往东了,我会看见一个新海滩上的灯光。」

    我现在不会离岸太远了,他想。我希望没有人太为我担忧。当然,除了那孩子也没有人为我担忧。但是我确定他一定满有信心,知道我不会出乱子。有许多年纪大些的渔夫会担忧的。还有许多别人,他想。我住在一个好城镇里。

    他现在不能够再跟那鱼谈话了,因为那鱼被毁坏得太厉害了。然后有一个念头到他脑子里来。

    「半条鱼,」他说。「你这『从前是一条鱼』的东西。我很懊悔我出海太远了。我把我们俩都毁了。但是我们杀了许多鲨鱼————你同我————鲨鱼不给我们杀了也给我们毁了。老鱼,你曾经杀过多少?你头上生着那样一支矛,不是白生的。」

    他喜欢想着那鱼,想着它假使自由地游着,它能够怎样摆布一条鲨鱼。我刚才应当把他的长唇斩下来用它和鲨鱼搏斗,他想。但是没有斧头,后来连把小刀都没有。

    但是我如果把它斩下来,绑在桨头上,这武器多好!那么我们可以一同和它们战斗了。假使它们晚上来,你怎么办呢?你有什么办法?

    但是现在在这黑暗中,看不见城市的红光,也看不见灯光,只有风,和那稳定地拉曳着的帆,他觉得他也许已经死了。他把两只手并拢,摸摸手掌心。它们不是死的,他只要把手张开合拢,就可以感到生命的痛楚。他把背脊靠在船尾,他知道没有死。他的肩膀告诉了他。

    我还许了愿,说我如果捉到这条鱼我要念多少遍祈祷文,他想。但是我现在太疲倦了,不能够念。我还是把口袋拿来围在肩膀上吧。

    他躺在船尾掌着舵,望着天上,看可有红光。我还有半个它,他想。也许我运气好,可以把前半条带回去。我这点运气总该有的。不,他说,你出海太远,你冲犯了你的运气。

    「不要发痴,」他自言自语。「也不要打盹,好好掌着舵。你也许还有好运气在后头。」

    「如果有什么地方卖运气,我很想买一点,」他说。

    我拿什么去买呢?他问他自己。我能够拿一只丢掉了的鱼叉去买它么?还有一只折断了的小刀,两只坏手。

    「你也许可以买到,」他说。「你曾经拿海上的八十四天去买它,他们也差一点卖了给你。」

    我决不要胡思乱想,他想。运气这样东西,来起来的时候有许多不同的方式,谁能够认得出它呢?但是无论是什么方式,我也愿意买一点,而且决不还价。但愿我能够看见灯火的红光。他想。我的愿望太多了,但是我现在的愿望就只有這一个。他试着坐得舒服些,好掌舵,因为觉得痛楚,他知道他没有死。

    大概是夜里十点钟左右,他看见城市的灯火反映出来的耀眼的光。起初只是朦胧的,像月亮升上来之前,天上的光。然后那光确定地可以看见了,隔着海洋。现在风大些了,海里浪很大。他驶入那光辉里,他想着现在他不久就要来到潮流的边缘了。

    现在事情过去了,他想。它们大概还会再来袭击我。但是一个人在黑暗中,又没有武器,怎样抵抗它们呢?

    他现在混身僵硬痛楚,在夜晚的寒冬里,他的创口和他身上一切操劳过度的部份都痛了起来。我希望我用不着再搏斗了,他想。我真希望我用不着搏斗了。

    但是到了午夜,他又搏斗了,而这次他知道搏斗也无益。它们来了一大群,它们蹿到那鱼身上的时候,他只看得见它们的鳍在水里划的一道道的线,和它们身上的燐光。他用木棒打它们的头,他听见嘴噶塔噶塔响,它们在下面咬住那鱼,他就听见小船颤抖着。他绝望地用木棒乱打,目标也看不见,不能够感觉到,听得见,他觉得有一样东西攫去他的木棒,木棒没有了。

    他把舵柄从舵上一扭,扭下来了,用它乱打乱斩,双手握着它,一次又一次地把它捣下去。但是它们现在凑到船头上来了,一条赶着一条成群地拥上来,撕掉一块块的肉,那肉在海底发亮,它们打了个转身,又回来了。

    最后有一条来吃鱼头了,他知道这事情完了。那鱼头沉重得很,扯不动,一条鲨鱼的嘴咬它咬不下来,他挥起舵柄打在那鲨鱼头上。他再挥起舵柄,两次,三次。他听见那舵柄拍的一声断了,他抡起那裂开的桨身向那鲨鱼刺过去。他觉得它戳进去了,他知道它是锐利的,就又把它戳进去,鲨鱼放松了,滚开去了。这是在这一群鲨鱼里最后来的一条。它们没有可吃的了。

    老人现在差不多透不过气来,他觉得嘴里有一种奇异的滋味。有点铜腥气,甜甜的,有一刹那他有点怕它,但是吐的血并不多。

    他向海洋里吐了唾沫,说:「吃了它吧,好家伙。你们去做个梦,梦见你们杀了个人。」

    他现在知道他终於被打败了,无可补救地;他回到船尾,他发现那锯齿形的半段舵柄还可以勉强安到舵上的孔里,使他可以掌舵,他把口袋在肩膀上围围好,把小船拨到航线上去。现在船轻了,航行得快了,他什么思想什么感觉都没有。他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了;他只是尽可能地运用他的智力,好好地把那小船向他家乡的港口驰去。夜里有鲨鱼来袭击那残剩的尸骨,就跟从饭桌上拾点面包屑一样,老人不理睬它们,除了掌舵以外他什么都不理会。他只注意到那小船现在没有重的东西缚在它旁边,行驶得多么好。

    这船真好,他想。它是完好的,一点也没有损害,除了那舵柄,那是很容易换了一只的。

    他可以觉得他现在到了潮流里面了,他可以看见沿岸的海滨住宅区的灯光。他现在知道他到了什么地方,毫不费事就可以回家了。

    不管怎样,风总是我们的朋友,他想。然后他加上一句:有时候。还有那伟大的海,海里有我们的朋友,也有我们的敌人。还有床,他想。床是我的朋友。就光是一张床,他想。上床睡觉是再好也没有的事情。打败仗,倒也很舒服,他想。我从来没有知道它这样舒服。什么东西打败了你,他想。

    「什么都不是,」他大声说。「我出海太远了。」

    他驶进那小海港的时候,露台酒店的灯光已经熄灭了,他知道每个人都已经睡在床上。风力不断地加强,现在风很大了。但是海港里很安静,他直驰到岩石下那小摊卵石那里。没有人帮他的忙,所以他只好尽可能地把船拉上去,拉到哪里是哪里。然后他走出来,把船拴牢在一块石头上。

    他把桅杆卸下来,把帆卷起来,拴好,然后他背着桅杆开始往上爬。这时候他才知道他疲乏到什么样的程度。他停了一会,回过头来,在街灯的反映中看见那鱼的大尾巴,高高竖在船尾后面。他看见它那脊骨上白色的光秃秃的线条,和那头————黑暗的一大块,前面突出一只尖长的硬唇————两者之间光光的什么都没有。

    他又开始往上爬,爬到顶上,他跌了一跤,躺在地下很久,桅杆扛在他肩膀上,他试着爬起来,但是太困难了,他坐在那里,肩上扛着桅杆,朝路上看着。一只猫在路那边走过,去干它自己的事,老人注视着它。然后他只注视着那条路。

    他终於把桅杆放下来,站起身来,他把桅杆举起来,搁在他肩膀上,沿着路走上去。他一路上不得不坐下来五次,方才走到他的小屋。

    在小屋里面,他把桅杆倚在墙上,他在黑暗中找到一只水瓶,喝了些水。然后他在床上躺下来。他把毯子拉上来盖住肩膀,然后把背脊和腿也都盖上,他脸朝下睡在报纸上,把他的手臂笔直地伸出去,手心朝上。

    早上那孩子从门口望进来的时候,他还在睡觉。刮着大风,所以那些小渔船都不出去了,那孩子睡到很晚才起来,然后他到老人的小屋里来————他天天早上来的。孩子看见老人还有呼吸,然后他看见老人的手,他哭起来了。他静悄悄地走出去,去拿些咖啡来,一路上他一直哭着。

    许多渔夫围着那小船,在那里看那绑在船边的东西,有一个渔夫卷起了袴脚站在水里,用一根钓丝在那里量那骨骼。

    那孩子没有下去。他先已经到那里去过了,其中有一个渔夫在那里替他看守着那只小船。

    「他怎样了?」一个渔夫叫喊着。

    「在睡觉,」孩子喊着。他也不怕人家看见他在那里哭。「谁都不要去搅扰他。」

    「它从鼻子到尾巴有十八尺长,」那测量着的渔夫喊着。

    「我相信是有这样长,」孩子说。

    他到露台酒店去,要了一罐咖啡。

    「要烫,里面搁许多牛奶和糖。」

    「还要什么?」

    「不要什么了。以后我再看他能够吃什么。」

    「多么大的鱼呀,」老板说。「从来没有这样的鱼。你昨天钓到的两条鱼也真不错。」

    「呸,我那鱼,」孩子说,他又哭起来了。

    「你可要喝点什么?」老板问。

    「不,」孩子说。「你叫他们不要去搅扰山蒂埃戈。我一会就回来。」

    「你告诉他我多么替他惋惜。」

    「谢谢,」孩子说。

    孩子带着那滚热的一罐咖啡来到老人的小屋里,坐在他旁边,一直等到他醒过来。有一次看上去彷佛他要醒了。但是他又回到沉酣的睡眠里,孩子过街去借些柴来,炖热咖啡。

    老人终於醒了。

    「不要坐起来,」孩子说。「喝掉这个。」他把咖啡倒些在一只玻璃杯里。

    老人拿着,喝了它。

    「它们打败了我,玛诺林,」他说。「它们确实打败了我。」

    「它并没有打败你。那鱼没有打败你。」

    「没有。真的。是后来。」

    「佩竺利珂在那里看守着那小船和工具。你要怎样处置那鱼头?」

    「让佩竺利珂把它斩碎了,用在捕鱼机里。」

    「那长唇呢?」

    「你如果要它,你就留着。」

    「我要它,」孩子说。「现在我们得要来计划计划别的事情。」

    「他们有没有到处去找我?」

    「当然。派出沿海警卫队,也派出飞机。」

    「海非常大,小船很小,不容易看见,」老人说。他感觉到这是多么愉快,有个人在这里,他可以对他说话,而不是对自己或是对海说话。「我很想念你,」他说。「你捉到了什么?」

    「第一天一条。第二天一条,第三天两条。」

    「好极了。」

    「现在我们又要在一起打鱼了。」

    「不。我运气不好。我的运气现在不行了。」

    「妈的,什么运气,」孩子说。「我会把运气带过来。」

    「那你家里人要怎么说呢?」

    「我不管。我昨天捉到两条。但是我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跟你学,我们以后还是在一起打鱼。」

    「我们得要弄一只好的锋利的长枪,总把它搁在船上。你可以从一只福特牌的旧汽车里拿个弹簧叶子来做那刀锋,我们可以到瓜巴可阿去把那刀锋磨快它。它应当是锋利的,但是不要去烧炼它,免得容易断。我的小刀断了。」

    「我再去弄把小刀来,把那弹簧也磨磨快。这风要吹多少天?」

    「也许三天,也许还要多。」

    「我会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孩子说。「老头子,你把你的手养好了。」

    「我晓得怎样照顾它们。昨天晚上我吐出一点奇怪的东西,我觉得我胸口有什么东西碎了。」

    「把那个也养好,」孩子说。「躺下吧,老头子,我来把你干净的衬衫拿来。还带点吃的来。」

    「我不在这里的时候的报纸,你也随便带两张来,」老人说。

    「你一定要快快地好起来,因为我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学,你可把一切都教给我。你吃了多少苦?」

    「太多了,」老人说。

    「我把吃的东西和报纸都带来,」孩子说。「好好休息吧,老头子。我到药房去带点东西来给你搽在手上。」

    「不要忘记告诉佩竺利珂那鱼头是他的。」

    「唔,我会记得的。」

    孩子出了门,顺着那磨损的珊瑚石铺的路走下去,他又在那里哭了。

    那天下午,露台酒店来了一群游览的人,一个女人向水里望下去,在一些空啤酒罐和死梭鱼之间,她看见一根极大的长而白的脊骨,连着一个庞大的尾巴,潮水淹上来,那尾巴就跟着潮水飘举摇摆着;东风吹着,海港外面的风浪一直很大。

    「这是什么?」她问一个侍者,她指着那大鱼的长脊骨,现在那鱼只是垃圾,等着潮水来把它带出去。

    「大鲨鱼,」侍者说,「一条鲨鱼。」他预备要解释这事情的经过。

    「我没晓得鲨鱼有这样漂亮的尾巴,式样这样美丽。」

    「我也没有知道,」她的男伴说。

    顺着这条路上去,在他那小屋里,老人又睡觉了。他仍旧脸朝下睡着,孩子坐在他旁边守着他。老人在做梦,梦见了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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