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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万绳栻即席起稿,要求黎元洪于三日内解散国会,否则不负调停之责。张勋看了,段祺瑞看,略微改定了一两个字,随即发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张勋去拜访徐世昌,这就比较客气了,口称“菊老”,说是特为来“请教”。

    “请教不敢当。不过,绍轩,复辟虽是好事,时机未到。主要的是友邦方面,很不大热心。”徐世昌说,“你对曹润田,实实在在是误会了。林权助那里,是我叫他去试探的,林公使不等润田开口,自己就表示要派人跟你去解释。这件事,你不能怪润田。再说陆闰生到日本,扫兴而归,这你就可以想见日本的态度了。此外美国公使芮恩施,两次去见黎黄陂,也表示不赞成中国的政体有什么改变。绍轩,兹事体大,千万慎重。”

    这番侃侃而谈,犹如兜头一盆冷水,浇得张勋半晌作声不得。

    “不过,绍轩,你这趟来,能够调停成功,亦足以增添声光。听说你昨天晚上,已经发了一个电报?”

    “是的。”

    “国会非解散不可。否则,一切都无从谈起。”徐世昌说。

    话中似乎也带着暗示,如能解散国会,复辟就未始不可商量。张勋对这件事虽有些灰心,但绝不会就此放弃,只是一时不免困惑,还要再看看局势的发展。

    不过,有件事是很清楚的,就是徐世昌所说的“声光”。报上连篇累牍的消息:“辫帅带兵进京”“各方瞩望辫帅调停时局”;还有些小报上说俏皮话:“一‘辫’系天下之重望”。不管国会是不是有理,不能解散,便是自己的一炮没有打响,声光顿减。倘能解散,将段祺瑞所做不到的事做到了,让黎元洪以前不肯听段祺瑞的,现在听他了,这番威望,岂非凌驾北洋元勋而上之?

    因此,从徐世昌那里回去,马上又发了一个电报,催逼黎元洪,重申限期,三天以内必须解决问题。

    接到这个电报,黎元洪找了智囊团来,表示除了辞职,无路可走了。

    “大总统一辞,冯河间马上会要进京。”金永炎说,“李秀山此来,就是希望有这么一个结果。”

    “不光是南京方面有这么一个结果,段芝泉更希望有这么一个结果。”哈汉章取出来一个电报,“这是云南唐蓂赓刚来的通电:‘效忠元首,拥护民国。’大总统不能为亲痛仇快。”

    “亲痛”犹在其次,黎元洪想起“仇快”————段祺瑞那张从无笑容的脸,胸膈之间,顿时有股突兀之气。

    一个一个问过来,赞成解散国会的多,赞成辞职的少。最后问到饶汉祥,他也赞成解散国会,不过理由不一样。

    “大总统一辞职,冯河间一时抹不下脸来,自然有一番做作,这就是一个‘真空’局面了。复辟派用‘国不可一日无君’的说法,仓猝之间,推逊帝临朝,此事不可不虑。”饶汉祥摇头晃脑地说,“窃以为两害相权取其轻,国会解散,犹可重组,害之轻者也。故宁取解散,不取辞职。”

    此言一出,黎元洪倒是当机立断了,“请伍总长来!”他说,“再通知乾若,补送解散国会的‘府稿’。”

    “何必一定要国务院的稿?”哈汉章说,“咱们自己也可以办。”

    因此,当伍廷芳到达总统府,一道解散国会的命令,已早就预备在那里。黎元洪将张勋的电报拿给他看,也讲了“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要求伍廷芳副署。

    “报告大总统,我是代理国务总理,无非‘看守内阁’,照民主国家的常规,我无权作此重大决定,请原谅!”说罢,伍廷芳深深一鞠躬。

    这话就在不懂民主国家政治制度的人,听来亦觉得理所当然,不易驳倒,黎元洪只好放他走路。本还想找伍廷芳的儿子伍朝枢,向乃翁去疏通,作为英国留学生的郭泰祺劝说不必。

    “与其找旧人,不如找新人。何不请李仲老副署?”

    这是说李经羲,他字仲仙,连黎元洪都尊称他“李仲老”。有了前车之鉴,不敢冒昧,特意写了一封信,约他小酌;却又怕碰钉子,不敢开口,因而席间愁眉苦脸,食不下咽。

    “大总统的胃口好像不佳?”李经羲关切地问道,“何事忧烦?”

    当他侧脸相问时,坐在次一席的哈汉章,赶紧从李经羲背后,递过一个眼色去。黎元洪会意,正好借此诉苦。“仲老,有件事我想跳火坑,伍秩庸不肯,我岂止吃不下饭,简直连觉都睡不着。”

    “噢,”李经羲已知不是好事,但不能不问,“什么事?”

    “仲老,”黎元洪灵机一动,“我想请教,你看是解散国会好呢,还是复辟好?”

    李经羲心里一跳。原来他先跟张勋已经取得默契,由张勋支持他当国务总理,复辟之事,见机而行。随后又听了高人的劝告,保持现状,待时而动。因此,他这样答说:“两样都不妥。”

    “比较起来呢?”

    “无可比较。”

    不想李经羲如此圆滑,真像十几年前,大家形容军机大臣王文韶的话,“油煎枇杷核”,怎么样也抓它不住。

    哈汉章看黎元洪有词穷的模样,便接口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解散国会,重新选举,有前例可援。”

    “是的、是的。有前例可援。”

    “仲老赞成了?”金永炎冒冒失失地说,“解散国会的命令,就请仲老副署吧!”说着便要起身去拿公文。

    “且慢!”李经羲急忙说道,“我此刻就签,有效吗?”

    “怎么没有效?”

    “尚未就职,何能副署?”

    “此刻便就职好了。”

    “这是什么话?”李经羲怫然不悦,“唯名器不可滥,体制不可慢。国务总理,等于宰相之任,且不说唐宋‘宣麻大拜’,就在前清,亦未有如此草草者!”

    金永炎知道错了,急忙逊席谢过,站起来拱拱手说:“仲老,我失言了!”

    “好了,好了!”黎元洪打圆场,“都只为事情是燃眉之急,言语不免欠检点。仲老也是能谅解的。”

    谅解归谅解,这顿饭吃得大家都不落胃,副署的事,当然不便再提了。

    到得将近午夜,突然传宣官通报,海军总长程璧光求见。黎元洪颇为讶异,料想必有机密大事,毫不迟疑地吩咐:“请、请!”

    到得小客厅中一看,程璧光全副戎装,手捧军帽,伫立以待。看到黎元洪行了个军礼,率直说道:“请大总统左右回避。”

    黎元洪点点头,大声说道:“你们都出去,走远些。”

    左右一齐退出,将客厅大门也带上了。程璧光便用广东官话轻声道:“张勋的五千辫子兵,决定先派两千进京。大总统受北洋军阀挟制,势必身败名裂,请大总统马上走,我保护大总统,先到上海。上海就是大总统的‘行在’。”

    黎元洪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回事,怔怔地看着程璧光的一身军装,突然醒悟,大沽口的军舰,一定已经升火待发了。

    于是他问:“什么时候走?”

    “此刻就走,先到天津。”

    果不其然!黎元洪想到上次郭泰祺等人安排他坐日本船出走,亏得事未成功,后来袁世凯一死,安然做了大总统。看来“吉凶悔吝生乎动”,一动不如一静,于是在此一念之间,做了很果断的决定。

    “玉堂兄,”他很客气地说,“多谢好意。不过时间太匆促了。这样匆匆忙忙出亡,一切没有交代,我良心上、责任上说不过去。段芝泉一时闹意气,只好各行心之所安。‘将军休下马,各自奔前程。’你请吧!一路顺风。”

    这是暗示程璧光,他虽不走,但也不会泄他的底,免得引起麻烦。程璧光看看再劝亦是无用,只好行礼退了出去。

    到了第二天上午,正在跟智囊们商谈,如何打开僵局时,丁世峄来回公事。主要的是两件,一件是伍廷芳请辞代理国务总理的职务;一件是张勋打来的电报,不问可知,又是催促解散国会。

    “事实上,”金永炎说,“国会议员也都走光了,解散无非是个形式。既然是形式,随便找个人副署一下就行了。”

    “行吗?”黎元洪问。

    “事贵从权,没有什么不行。伍秩庸不肯,李仲老不肯,总有肯的人。”

    “那么,你说是谁?”

    金永炎想了一下问:“大总统决定了,随便找个人来副署?”

    “不决定怎么样?”黎元洪说,“‘扯皮闹绊’缠不清,我都要‘派拉马子’了!”

    “大总统绝不会‘派拉马子’,等我来找个喜欢‘甩牌子’的人。”

    一个说惹厌得快要死了,一个说替他找个喜欢出风头的人来。显然,这确是一件出风头的事,因为副署大总统命令的身份是国务总理。换句话说,不管是谁,要他副署就得先派他当国务总理。而这道命令,不比什么授某人一等嘉禾章的“大总统令”,仅是见报,不会有人看;一发表了,必定人人注意,“大名”一下子通国皆知了。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金永炎带来一个人,身穿古铜色缎袍,玄色团花马褂,年纪六十开外,而精神十足,进门站定,取下咖啡色的礼帽,捧在手里,然后只听“吧嗒”一声响,立正鞠躬,敢情缎袍里面穿着一双马靴。

    此人是步军统领江朝宗,“大总统!朝宗给你老请安!”亏他穿着马靴,居然能蹲得下去。

    黎元洪一见是他,不由得记起一段往事。袁世凯“登基”以前,册封黎元洪为武义亲王,黎元洪辞而不受。但饶汉祥、夏寿康等人却劝他应该受此“荣衔”,黎元洪心思倒有些活动了。

    于是黎元洪的幕僚长瞿瀛,请出一个人来劝黎元洪,是刚卸任的平政院长周树模。他正要出京向黎元洪去辞行,到得东厂胡同黎宅,已是近午时分,黎元洪留他便饭。

    “副总统要请我吃饭,就在‘葡萄亭’吃吧!”

    原来这座巨宅,大有来历,是明朝天熹年间,势倾中外的太监魏忠贤的遗园。到得清末,是荣禄的住宅,有个洋人由于荣禄的关照,做内务府的生意发了一笔财,替荣禄在明朝所遗留的楼台木石中,建一座西式亭子。特色是一盏大吊灯,做成一串葡萄的形状,所以都叫此亭为“葡萄亭”。黎元洪跟人谈不足为外人道的机密,总在此处。所以周树模这一说,黎元洪便知道是有要紧话,连陪客都不邀,只宾主二人在葡萄亭小酌。

    “听说副总统决定辞武义亲王。有没有这话?”

    “有啊!”黎元洪说,“我想不受。”

    “这是替湖北人保全了武昌起义的面子。前清变民国,民国没有皇帝,我们虽是清朝旧臣,出来做官,也不算‘贰臣’。如今项城称帝,我们弃旧臣而事叛臣,何以自解。”

    “嗯,嗯。”黎元洪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敷衍地答应着。

    “我在前清,由翰林转御史,不过做到巡抚,尚且要避开,副总统在前清虽是混成协的协统,在民国可是位居第二。倘遇变故,就是中国的第一人。”周树模很恳切地说,“副总统,为民国、为湖北、为本身,应坚决不受这个王封。”

    黎元洪很重前清的科名,一向敬重周树模,现在听他说得大有道理,越发佩服,顿时将饶汉祥、夏寿康的话都丢开了。

    因此,袁世凯第二次再封,黎元洪仍旧决心不受。大礼官到门,黎元洪躲着不肯出来。随行的江朝宗不识趣,手捧诏令,跪在厅上,大喊:“请王爷受封!”

    黎元洪认为江朝宗简直是在“开搅”,不由得勃然大怒,大踏步出得厅来,左手撸起了右手的袖子,戟指骂道:“你在弹什么‘野棉花’?简直‘不要鼻子’!”

    气急得将湖北乡谈都急出来了,是骂江朝宗:“你在胡扯什么?简直不要脸!”江朝宗看“菩萨”竟然“金刚怒目”,知道动了真气,急忙赔罪:“王爷别动气,王爷别动气————”

    “还要‘王爷’!”黎元洪跺着脚骂,“‘清晨八早’的,你跑来‘嚼牙巴骨’‘狗扯羊腿’!替我快滚!”

    江朝宗狼狈而遁。黎元洪却又不免歉疚,觉得自己太过分了。这份歉疚,留到此刻,越为浓重,所以十分客气地拉着他的手说:“宇澄,你请坐下来谈。”

    “是!”江朝宗坐下来,只是臀部挨着椅子边缘,上身斜倾向前,“有话请大总统吩咐。”

    “噢,”黎元洪问金永炎,“你没有跟宇澄把话说明白?”

    “说了。不过,这应该大总统当面交代。”

    “不错,不错!”黎元洪连连点头,“宇澄,我想请你代理国务总理。”

    “是!”江朝宗很快地站起来请了一个安,“多谢大总统栽培。”

    “少礼、少礼。你请坐。”黎元洪又说,“不过,宇澄,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我先要跟你说清楚,代理不过代理副署一道命令。永炎跟你说过了?”

    “说过了。朝宗明白。”

    “明白就好。”黎元洪问金永炎,“还有什么话要我交代宇澄?”

    “没有了。”金永炎答说,“大总统请休息吧!我邀佛言一起跟宇澄办手续。”

    手续是江朝宗领受两道命令:一道是“派步军统领江朝宗暂兼国务总理”;一道是“江朝宗着免兼国务总理,仍回步军统领本职”。江朝宗所要做的事是,在解散国会的命令上副署。

    与此同时,饶汉祥正在大伤脑筋,如何拟一通电文解释解散国会,出尔反尔的苦衷,以期能够邀得国人的谅解。他说:“国会再开,成绩尚鲜,宪政会议于行政立法两方权力,畸轻畸重,未剂于平,致滋口实。皖奉发难,海内骚然,众矢所集,堵在国会,请求解散者,呈电络绎,异口同声。元洪以约法无解散明文,未便破坏法律,曲徇众议,而解纷请难,智力俱穷,亟思逊位让贤,还我初服。”

    辞职不成,又当如何?不能不归罪于督军团。饶汉祥想了一会儿,接着写道:“乃各路兵队,逼兵京畿,更于天津设立总参谋处,自由号召,并间有组织临时政府与复辟两说,人心浮动,讹言繁兴。”

    以下要谈到张勋了。问题是,张勋之来,要不要说是自己请来的。

    因为如说是自己请来调停国事,结果是以解散国会为先决条件,不免同谋之嫌,至少也要落个无知人之名的讥评。所以考虑下来,饶汉祥决定不提张勋入京的由来,甚至连名字都不必提。

    因此,堂堂大总统的通电,竟如有所忌讳:“安徽督军北来,力主调停,首以解散国会为请。迭经派员接洽,据该员复述,如不即发明令,而行通电卸职,各省军队自由行动,势难约束等语。际此危疑震撼之时,诚恐藐躬引退,立启兵端。靡特国家政体,根本推翻,抑且攘夺相寻,生灵涂炭,都门首善之地,受害尤烈。外人为自卫计,势必始以交涉,终以保护,亡国之祸,即在目前。”

    写到这里,饶汉祥搁起笔来,细看一遍,对于“立启兵端”以下一段话,颇为得意,因为这不但暗示他一辞职,立即便会有复辟的局面出现,而且可能引起义和团之祸。

    解决了这个说恋栈为不能辞职的难题,下面的话就好说了。饶汉祥振笔疾书:“元洪筹思再四,法律事实,势难兼顾。实不忍为一己博守法之虚名,而使兆民受亡国之惨祸,为保存共和国体、京畿人民,保持南北统一计,迫不得已,始有本日国会改选之令。忍辱负重,取济一时,吞声茹痛,内疚神明。”

    写完再看,自己在“实不忍为一己博守法之虚名,而使兆民受亡国之惨祸”这两句上,密密加了圈,然后送到黎元洪的办公桌上。

    向来读饶汉祥的通电,是黎元洪的一大享受,摇头晃脑,回诵多时,才交下去照发。

    及至通电发表,代理国务总理伍廷芳知道再住在京中,有为“辫帅”抓去的可能,所以留下一封信给黎元洪,离京南下。而就在同一天,康有为北上抵达天津了。

    原来张勋由于徐世昌兜头浇了冷水,对复辟一事,有些不大起劲。这一来真如俗语所说的,“皇帝不急,急煞太监”,胡嗣瑗与万绳栻商量,只有搬一个人来,才能鼓起张勋的兴致与勇气,这个人就是康有为。特地请了个他的世交,到上海去迎接。

    康有为不但自己来了,还带来两个人,一个叫王乃澄,字病山,是陈散原的同年,一直在上海做遗老,但“首阳山”居亦不大易,听说要复辟了,跟着康有为来看看有什么机会,可以弄几文做遗老的本钱。

    再有一个就是大名鼎鼎的沈曾植,字子培,浙江嘉兴人,与他的胞弟沈曾桐,都是前清的名翰林,一时有“双丁二陆”之目。他是康有为特地约了来的,由于他做过安徽提学使,所以康有为预备保荐他做“学部尚书”。复辟以后的“大臣”,内定的只有他跟张镇芳、雷震春与朱家宝。张镇芳抓财权,度支部尚书;雷震春抓军权,陆军部尚书;朱家宝抓官权,当专管地方、可以放县官的民政部尚书。

    此外自天津同车进京的,还有李经羲。他在黎元洪邀宴以后,第二天就溜到天津,避免纠缠。不过,对于“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慈悲之心”仍旧很热,所以一到天津,即投张勋。因为眼前没有张勋的支持,他的“地狱内阁”是组织不起来的。

    张勋当然也乐得利用他做个过渡,所以邀他同车。车上看报,发现江朝宗居然也发通电了,一开头说:“朝宗仰承知遇,权代总理,诚不忍全国疑谤,集于主座一身,特为依法副署,借负完全责任。”

    “妙文,妙文!”李经羲大声说道,“责任还有‘借负’的,真是闻所未闻。”

    “这必又是饶大秘书的手笔,此公善造新名词。”万绳栻接口,“不知还有什么妙语。”

    下面倒是很老实的文章,说是:“一俟正式内阁成立,即行引退。违法之责,所不敢辞;知我罪我,听诸舆论。”

    “自承违法,老实得可爱。”李经羲对张勋说,“绍轩,你倒不可不好好酬庸他。”

    因此,到了北京前门车站,张勋对于特地来迎接的江朝宗,颇假以辞色。江朝宗倒并不因为他眼前是“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代理国务总理而有骄色,礼貌称呼,依旧非常客气。

    他管康有为叫“康先生”,由于事先已有联络,康有为、沈曾植、王乃澄的行馆,已经预备好了。“康先生的公馆,备在贤良寺。”他说,“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岂止合适?简直喜出望外。原来贤良寺本是清朝雍正年间,怡贤亲王的府邸。怡贤亲王病殁,袭爵的怡亲王迁居新府,原处改为怡贤亲王的专祠。余屋甚多,宏敞幽静,而且近在东华门外,进宫极其方便,所以曾国藩平定洪杨,入京就大学士之职时,便借住贤良寺;李鸿章亦复如此,每趟进京,都喜欢以贤良寺为行辕,庚子年入京议和,竟死在贤良寺。康有为从戊戌政变时,仓皇出京,此番重到京华,竟能如曾、李之以贤良寺为行馆,自是踌躇满志,不胜之喜了。

    张勋在京中是有住宅的,地址在南河沿。万绳栻、胡嗣瑗都住在他家。访客陆续不绝,臣门如市,胡同两端都派警察站岗。加以满街的辫子兵,三五成群,或则游荡,或则聚赌,随便就在路边坐下来,盘起辫子,解衣磅礴,呼幺喝六地赌得兴高采烈。北京的百姓,见过各式各样的兵,洋兵都见过八国之多,只有对张勋的部队,诧为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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