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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小叙

    这是我的“半自传式”的小品文,虽则是随意漫谈,但我自有一个中心的主张,即是痛快地生活,情感地接触,愉乐地享用。我先在北大时已出二本《美的人生观》与《美的社会组织法》,就是讨论人生怎样始能得到美丽的生活法————物质美与精神美的要求。我近写这类小品文很多,都已在报上发表过了。今承赵一山、高朗两兄的盛意,使我能够先把这几十篇出版。希望后来尚能集成为多少册继续和读者见面吧。

    1956年2月于广州

    二、忆故园(1)

    忆故园,又忆及环绕它的四围山峰。那是高接云霄的凤凰山脉,产名茶的处所;那是坪溪山脉,与潮安市相交壤;那是待诏山脉,传说宋帝昺奔走南方,抗拒元兵,曾经此地而由他钦赐这个名字。

    峰峦处处有,山峰格外好观赏。朝雾晚霞山色朦胧,若隐若现,或如彩带绕山身,或如宝冠罩其头,晴明时如矗天芙蓉,风雨来时似海涛怒号奔流。

    我夜间爱月,日间爱山。月只为鉴赏,清澈我的心灵。山不但可以鉴赏,更兼有实利可以资生活。

    山利是无穷的。到现在尚有许多人以为只有造林就是振兴山利了。实则,山中可以种植许多种稻作物、油作物,尤其是水果类、竹类等等的最易收成与最切实于民生日用的植物。至于造林,除好木材之外,又可种食料或用料的树种,如栗、榛、椰、油棕、漆树、桐、龙眼、荔枝、橄榄之类。

    例如竹属,满山是可以生长的。我在园中只辟出长不过二丈、宽度不过数尺的地方,种大竹于其中,十余年久,每年数月食竹笋食到饱。那大竹笋娇嫩爽口,切成细丝,比面条更有滋味,更富滋养。

    说及水果种在山间比田园中更有出息。我县著名的柑橘,就种植在山谷。橄榄、香蕉、龙眼、荔枝,更适宜于山区的生长。我常想及现在的城市街旁的树木只在遮日与鉴赏,若能改种为水果树,同样取荫,而每年不知有若干的出息。

    山间也可种稻作物,如山禾、畬谷、番薯、树薯等等。我曾在山头种山禾,它的米粒粉红色,如糯米一样的黏柔,比普通的大米好食得多。

    我曾开了三大苗圃与七个山农场。那时极自信,极自豪地走到山头,遥目遍望诸山峰,口中常指它们叫出欢悦的声音:“山呵!我们征服你们了!”

    究竟,这不过是个人的骄夸与梦想,一个人是不能够征服许多山谷的。我也曾发动本乡的群众,向十里内的山谷间去进攻。可惜那时的群众尚无组织,缺乏觉悟性,终被一二土劣所阻挠,而我个人的生产计划终于失败了。

    故园是一片六七亩的平地,是我先父租下预为我归家时之用。可是我虽满意我的“绿窝”,但每当独行山头,常想跳出到极远的山区,以扩大生存鉴赏的限界。现在我便到社会,到人间来扩展我的眼界,延伸我的生命!

    我一生最爱月,我爱月比爱夜更热情。在乡间日落后,灯火全无,满天昏黄,只有月光是天上的蜡烛,也是人间光明的信号。

    在“绿窝”故园时,最使人留恋的是每当晚鸦一群一阵地向高山归巢,那蛾眉月或团圆月在峰峦间浮现,我们一家人就到左近的清溪游泳。这条溪流乃由极近的大山谷所泄出的流水,便是清白无瑕的泉水,只要入其中浸淫一些时光,便觉凉入心脾,沁入肺腑。

    细沙如毯,白沫似练,四围的山色由于山谷的构造不同,而有显明的和暗影的差别。我最乐是缓缓仰泳,那时面对月光,与波影一同摇摆互相徘徊。宛转的岸边,青绿的微波,月色与山光和这条溪流相合成为一幅静穆的图画,稚子娇娃,游泳呵,喧哗欢乐于其中,点缀成为图中的人物。故园中的玉兰与溪岸上我所种的千余株柑橘的花香,弥漫于溪流,于山间,于月光之下。

    游罢归途,踯躅田畦,同唱山歌,入园时但见丛竹弄影,蕉叶舞姿,周围乡间静无声,但闻万籁齐鸣,蛩音唧唧,此中有虫名“地虎”(2)在叫号,蚯蚓、水蛙嘈杂中具有一种和谐的音调,又有那些蛇,也叫出“嘶嘶”的微音。说到蛇,园内是极多种的,一种叫鸟蚊子的蛇(3),夜间就上树去偷蛋与食鸟;黄头娘(4),那样美丽,无害于人而有益于稼穑,便听任它们在园中自由行动。

    明月射入小楼内,床榻都现出光辉,纵然困惰也睡不得了,只好睁开眼睛与月影共徘徊,有时又闻到那鸡寮中百余只鸡,雄的喔喔啼,不知不觉地进入睡乡。醒来,又是日光在山头、田间、园里,我们一日的动态又在开始了。

    我爱月,爱山间的明月。我在巴黎常常避开街中的电光四射,独自静静地走到赛纳河边玩赏月华。

    日光固然可爱,这只是在朝曦,在夕照,在冬寒的天气。至于月光,无论在何时何地何种气候都是可爱的。初三四的蛾眉月,以至于十五六的团圆月都是可爱的,以至于廿余的下弦月,也具有一种吸引人迷醉人的魔力。我永久永久地保存我儿童在读私塾时跟了母亲在日尚未出,月尚在山头依稀与多少晨星半明半灭时,起来背念“人之初”“天地玄黄”那些情景。

    “待月西厢下”的情趣已一去不复返了!唯有“云破,月来,花弄影”一些情趣尚永久永久地萦绕我心头。当多样的水果上市时,小孩子们见了香蕉就说不如我们园所出的好;因为我们的又肥又软又香又甜,乃是在蕉株上让它充分成熟,成熟到蕉皮要自己离开蕉柄时才摘下,有时,蕉身已被禽鸟吃去了蕉弓大半,然后才知觉呢。当小孩吃到荔枝时,今年的“糯米糍”都丰收,真便宜,实在是一种好货,可是他们说这些“妃子笑”怎样能比我们园的“状元红”;“尚书怀”怎能比我们的“宰相黑”。我们园的荔枝一粒大如鹅蛋,肉又酥,酥到在嘴内跳舞!此地现在又大叫石峡龙眼顶呱呱了,但怎样能比我们园的槟榔种龙眼一粒比鸭蛋还要大,甜到比蜜一样,又够香味爽口呢!虽然番石榴一个也有五六两大,但我们园里的番石榴,一个大到一斤多,一到口内就自己粉化。总之,一切好水果,总是我们园的好,因为我们的果株,都是挑选最出名的种植起来呢。

    这些回忆,使我不免引起许多对于故园的留恋。那些果株大概尚保存。我所最留恋的是那株玉兰,当花开时,香满数里内的乡里,人人都欢喜;那小池的莲荷,亭亭如盖。

    我们的故园是名为“绿窝”,这个名是友人代起的。“绿窝”到今日已荒废了。我这个主人,一别已经五六年,它的模糊图形,只能依稀在我心目中存留;它的生产精神,永久存在我心头不灭。

    回想我那十余年在故园的生活,又是快乐,又是懊悔。快乐是每日手执锄头把园地掘,手执剪子把果枝剪。每当柑花开,荔子结时,常到深夜尚徘徊于果丛中搜虫寻蝶。爱人伴随,稚子游玩,在小楼上,凉风明月,俨然自视为羲皇上人。可是我十余年的有用光阴也就这样被消磨了;只有看些书报,并未有系统地向学术进攻,连执笔也懒懒的,大半的时间为花木与家人所搅杂到不能开交。绿窝!绿窝啊!你的倩影,你的美貌,一日一日地在我眼中模糊起来了!我想要回到你的怀抱,可是不必了。让我把你放在心中怀念,我只能和你在梦里相逢!

    忆故园,又忆及我可爱的狗!它极壮健,极美丽,极柔顺。每当我外出归来,远远地就看到、嗅到、赶到欢迎我。当我来广州时,它似乎感觉到了,送到极远极远的山间,我屡次使它回园,而终于用威吓的手段,始使它垂头丧气归去。

    忆故园,又忆及我的一大群的和平鸽!它们在檐前,在屋顶,在园的周遭,成群阵地在翱翔飞扬,但闻“区区、区区”和好的声音。我对它们向来是不甘杀食的,只是不时取食它们美丽可口的蛋粒。我们以为这样可以长久生存下去了,谁知我们那只恶猫————不咬鼠,只会偷食的,于夜间初则偷食其蛋,随后又乘它们在睡时袭击其身体,到我们已觉察时未免太迟了,鸽群已被残害不堪,存的也已星散了。

    我在初来园时,以为可以做到纯粹的隐居生活,自以为是“超阶级,超政治”的人物。究竟人不能全离开社会的。不久,孤园一变成为热闹的场所了。邻近甚且辽远的群众,有许多纠葛的事务都赶来园求救。首先是寡妇孀雌,为她们的翁姑叔伯所限制不能自由改嫁时,我都出力为她们解脱了。一些因赌钱将破家时,一些被强虏强人欺负时,一些被恶劣官吏蚕食时,一些房分、乡里的械斗,我可能为力时,都为他们出力排解。到此,尚说是隐居,真是名不副其实了。

    在那时的国民党官僚都是贪婪的,他们对我有些忌惮,每当县长或专员到任时,通常来我园“拜访”,那班被欺凌的人们,就视我有一种“势力”,可以为他们做靠背。我也不能推却他们可怜的受欺压的惨状,每每为他们写些信件或直接向官府去求情。

    又我在此时,开公路,办苗圃,行垦荒,为农校的校长。在抗日时,我又为全县的抗战委员主任。在这时候,土匪们又常来光顾;他们的三个首领,都对我表示“好感”,所以尚不至于被绑票。又那些匪徒式的军队,对我尚有点忌惮,也尚使我能继续安居。好了,解放时期将快到了!那些英勇爱民的游击队,常时在夜间来我园访问,我对这些人万分同情,常嘱乡里人好好保护,接济他们的粮食,我乡里与左近的子弟也有许多人“上山”了。总而言之,这个孤寂的故园,到后来变成一个奋斗的战场了。我想组织一个“农民党”(5),因为僻乡,少人帮助,而终于无成就。但由这些的事情看起来,我先前的孤高自赏,以为是“超阶级,超政治”的人物,都是自欺欺人了!

    * * *

    (1) 张竞生的家乡是广东省饶平县浮滨镇桥头乡大榕铺村,他在这里度过了他的少年时期;1933年,他重回家乡,在这里断断续续生活了近十七年;1960年,他再次回到家乡,在这里度过了他生命最后的十年。

    (2) 学名蝼蛄,俗称土狗仔、拉拉蛄。

    (3) 也称过山乌,学名眼镜王蛇(Ophiophagus hannah),“鸟蚊子”是潮州方言称呼。

    (4) 学名草腹链蛇(Amphiesma stolata),俗名黄头蛇、草尾仔蛇,无毒。

    (5) 1946年,张竞生在饶平筹建中国农民党,亲自起草了纲领及章程,提出以征工的政策,用农民的力量,发展农业生产,建设富强国家,达到世界大同等,但未得到响应。

    三、怀念情人

    唉!当我写到这篇目,提笔时,满身销魂;停笔时,全神在惆怅!

    当我第一次到法国时,野蛮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不久就发生了,德酋威廉第二不顾国际的公约,攻破中立国的比利时,从法国的北方,直驱雄兵,不久将到巴黎了。我此时住在巴黎近郊的凡尔赛故宫左近的村落,日间遨游于其中山林的胜景,又常信步到达它的近邻————圣格鲁野花园。谢天谢地,我就在这野花园遇到我第一次而且终生难忘的情人。

    有好几日,我在散步中注意到一位少女,淡素衣裳,神情有些郁闷,也在园中各处流连。“且休题眼角儿留情处,则在许多脚踪儿将心事传”,那时真是风魔了张解元,不啻为我们此时的写照。况值暮春天气,醉人是草芬、花香、雀喧、蝶旋,我终于禁不住向她通个殷勤了。一闻知她是法国北方人,避兵祸流落到这里来,我的同情心更加勃发了。她向我申说她家乡的陷落,田园荒芜,屋宇焚烧,德国军人的抢掠奸淫,说时声泪俱下,愤恨填胸。说后,且从她衣袋中取出几篇她所作的感时诗给我看。

    “人生何处不相逢?天涯共掬有情泪”,我读完她的诗篇,不免于眼泪四垂!她本是深情者,向我更表出她无限的柔肠,我们终于成为一对情侣了。她不喜欢酒,只喜欢好咖啡与吸一些好烟卷。当我们在饭馆饮了极浓厚芬馥的咖啡后,各抽上一根好的埃及烟,一同携手散步于野花园的丛林中,促膝谈心,外境的战棼,于我们都不相干了,萦绕于我们的心灵中,只有大自然的鉴赏与我们二人的情怀。

    我和她的唇深紧地接吻时,觉得有一股的香甜气味,直打搅到我全身酥融。我有时问她这是她唇上所抹的香膏所造成吗?她却笑而不答。这或许是她唇膏的香甜,也或许大部分是她身上生来的香气自然流散于口唇。到后来,我能接触她全部玉体时,就已证明她在极快乐时所呼出的香甜口气与她全身所发散的芬芳。

    我此时极尽生平所未有的快感,以为是我所拥抱的不啻“香妃”的化身。香妃是乾隆帝的爱人,她是西藩王族所进贡的宝贝。传说满身是香气,我那时所拥抱的那位情侣,不但满身是香气,而且是芬香中带上清甜的气味,连香妃也比不上她了!

    可是,好景不长,胜会难继,一日她向我说有先前的爱人因战伤到南方去医治,她奉母命不得不到他所在地去照顾。这是她的义务感战胜爱情感的一种高尚人格的表示。

    别了!别了!一别,此生不能再见面了!我们半年间的情侣生活,从此消灭一去不复返了。

    当我与那位情侣分离后,万分烦闷苦恼,圣格鲁野花园中每株树每丛花都逗引起我的旧情,觉得在大自然中我是孤单者,冷清清的,终于忍挨不住,而决定到海边去消遣了。

    在潮波掀动中,我极喜欢去参加游泳。此中有一位美人鱼,那样壮健活泼的身体、愉快的神情,众人都鉴赏她蓝色清润的眼睛、柔软的金丝发、晶莹透光的皮肤与充分发达的胸膛。她在游泳中表演各种形形式式的超人技术。有一次是大潮来期,波涛汹涌,一群人远远地离开海岸到波涛处去迎接,我也不量力地去参加。这是在两潮流中间的分界线上,水势掀动得格外厉害,我的抵抗力衰落了,只有一摇一摆地在挣扎,眼见离岸尚远,我的心慌了;幸而她,那条美人鱼在我旁边,举手援引我一同到沙际。她微微向我一笑,我此时感激她的帮助,就彼此攀谈起来了。

    她是巴黎的卫生员,到此来过暑假的。她是未婚的壮年姑娘。若说那位第一次的情人给我是柔媚的感受,在这第二次的情侣上,她给我是雄健的心怀。她是卫生人员,自然是极讲究卫生的。但她所讲究的卫生,不但是消极的如细心消毒之类,而是在积极上养成钢铁般的体魄,富有抵抗力以战胜一切的毒菌与病魔。她反对古典式的爱情,在大城市的茶楼、饭厅、跳舞场,与及个人“沙龙式”的爱情,而是在大自然中,在高山大海间的爱情生活。总之,她宣传、提倡与实行一种新兴的“卫生的爱情”,与世上“面包的爱情”“势利的爱情”等等相对立。

    “卫生的爱情”,这是一个簇新的名词,我初闻及也不免为之一跳。可是请看她的内容吧。这位爱人说现代人的爱情是神经质的,在灯光酒卮下的爱情是衰弱的。只有“卫生的爱情”,在大自然中男女双方充分锻炼好身体,又深深地、亲密地与大自然长期接触,而且生活于其中,养成与万物一体的同情心,然后男女间始有雄伟而温柔的真正永久的爱情。

    她在我面前,立在风涛澎湃的海岸为我跳舞那些天仙下凡的姿态;她在高山烈日中,为我表演那样飞鸟的翱翔。

    这是她引带我到法国自然派的卫生岛————日出岛,极快乐地过了一长期的卫生的爱情生活。在这个岛中,我们日夜里可说是全身赤裸裸一丝不挂,在大自然的高山大海中逍遥。我们的心灵是与大自然相合一。我们的身体是与太阳、月光、星辰合成一气不相割开。我们的爱情是扩大到浮云、落霞、鸟啼、虫鸣的心腔里。一切都是可爱的,一切都是爱情的对象。这个爱情真是广大无边。

    我们就这样享受了“卫生的爱情”,也讲究到“爱情的卫生”。返巴黎后,我们仍然继续这样的爱情。我们一到夜间,不去咖啡店、跳舞厅,一直就到郊外去享受大自然的乐趣。

    从这样情人制的国土,我归回本国,以为情人制比婚姻制为好。我就想在本国考验这个事实是否行得通。

    当我为北大哲学教授时,我就在一本《美的人生观》上主张我所谓的情人制。恰巧有同事(一位教授)于其妻死后和小姨发生关系。小姨是与人有婚约的。她的未婚夫闻知,从广东跑到北京,大办交涉,几乎要把这位教授置于死地。(1)我看不过了,就在《晨报》上发表我所谓的“爱情定则”,即是:

    (一)爱情是有条件的;

    (二)是比较的;

    (三)是可变迁的;

    (四)夫妻为朋友的一种。

    那时,有几百封信向我进攻,在报上闹了个把月。我在后头作了一个总答复。有识人士尚算对我表同情。其中最重要的,为当时的周作人,他介绍一件故事,说有一个痴人爱上了一个女吊颈鬼,因为这个女鬼是美丽而且具有女性的条件,所以能被他所爱。假使全无条件,就不能发生痴人的爱慕了。(2)但事实上,且看我怎样失败!

    在这个文战抢攘中,有一日,《晨报》上登出一位女士,自述她逃开不争气的小官僚丈夫,独自走到北方为小学教师。在我眼前出现了一个娜拉。我悲哀她的身世凄凉,遂与她通一封信,不意由此我们变成了情侣。(3)

    可是中国式的情侣,毕竟有些与西方式的不相同。这位女士,中国文尚过得去,但对于科学及艺术却是门外汉,她所要的,是与一位能进行社会政治活动的人结婚。而我此时,对于世事是极端厌恶的。在南北军阀混战的时代,我对于世事极端痛恨,只好向书本过书呆子的生活,这是她所不愿意的。在我们同居二三月后,她不告而走开了。

    我对这样的打击,有好几个月魂不附体,自怨自艾,自视为不成材;连这样的女子也不能得到她的青睐。回想我在欧洲情场上的“胜利”而今竟一败涂地!这样相思的痛苦情怀,好得有一位朋友劝解。他向我说:“中西的女心是不相同的。西女是为爱情而爱情,中女的爱情是附属的条件,她们最重要是有一个永久可靠的婚姻。你那位女子既然以势利为选择对方的条件,对你这个书空咄咄的书呆子不能相合,这是势所当然的。你已主张爱情是有条件的,你当自宽慰,勿为此事而摧残!”

    多谢爱友的劝勉,可是当我夜静独处时,仍然不免于眼泪暗吞。

    爱情是有条件的:但有些是进化的,如才、貌、德、健康之类;也有些是退化的,如以财、地位、势力为依据。爱情是可变迁的,只要看这从进化或退化的方面去变迁。

    当这位女士离开我时,我初则以为过失在我,每想及此,总是对她这次的决绝抱了无穷的苦恼。

    好了,有一晚,仆人通知我有一位女客在客厅待我,我从楼上下来,使我惊喜出天外,原来就是她!

    她冷淡地对我说,此来是解决她腹内的胎儿问题,或许我有意保存,或者由她打下。我劝慰她,说我先前的错误与别离后的相思,我恳求她继续旧缘。到后,她要求我二条件:一是同居;二是我须与家中结发妻离婚。我就即刻答应了。窥她意思或许有第三条件是彼此结婚。但她是不肯出口的,况且她对她先前的丈夫尚未经过离婚的手续。

    我们就同住在什刹海旁边,当冯玉祥军队入北京这一日,我们的小孩也就出世了。我往后,又再租一小屋居住,她们母子时来聚餐,我也时常到她们那边去。那样分居在我意或许增加彼此的情趣,就这样极和气地住了一年余。中间也曾经到哈尔滨去避暑。

    因为我在北大已有五年,照例,可请假一二年带薪到欧洲去。我就此携眷到上海待放洋,可恨张作霖入北京后,他所最恨的北大就被他摧残,我的出洋计划不能实现了,只好由友人出小资本在上海开“美的书店”。在此时,我的娜拉又第二次出走了,在这时期,我们生活得极和畅。但她为一位先前的爱友所掀动,就想去依靠他了。

    美的书店一开始,生意就极旺,我们除出全力译述英国蔼理士那部性心理丛书外,又介绍一些文学及我那本《第三种水》,也极见通行(《性史》久已不敢继续出版。除我那《性史》第一本之外,其余的与那本《性艺》,都是一班“文氓”假我的名偷印的)。我极想聚集一班名人共同译述二三百本世界的名著。可惜仇人极端陷害,美的书店终于倒闭了。若说我在欧洲的情人生活是喜剧的,那么,在中国所遇到的都是悲剧,我在上三四段所说的那位,在她对我是喜剧式的舞弄,而在我所受的是悲剧式的苦恼。

    以下两段,我所写的是纯粹的悲剧了。

    当我带小孩归家园时,在外则为公众筑公路,办苗圃,在内则治果木菜蔬。小孩还是稚龄,我日夜都在外,不能管顾。这时,我不但需要一位情人,而且需要一位管家主妇了。况且我渐渐觉得在中国行纯粹的、公开的情人制是行不通的,只好在婚姻式中试行情人式吧。

    适巧此时,乡中小学请来一位女教师。是一位中年的未婚姑娘,高高的苗条身材,最引人是那双带愁的媚眼,这是西子的“颦态”,最值得引起人同情的。(4)在许多次接触之后,我们恍似一家人了。她感激我支持她所主张的女学生可到溪中去游泳,而她的校长却反对。我感激她的是当我在外间仆仆归家时,她看到我的枯黑神情,赞誉我为“东方的甘地”。

    我们就这样混过了朋友的情怀,在暑假时,我到她家中过夜,我屡次向她求婚,都被她婉词托故拒绝。到后,我查出她拒绝的理由有二:一是我穷,不肯积蓄家产。而此中最大的理由,是她有先前的情人尚在追逐。她也公开向我承认此事,并说是她的过失,虽则尚在通信苦求她回心,而她仍在考虑中。

    我不久就被当时的广东省政府通缉,罪名是提倡男女学生在溪中裸体游泳(实则他们都穿了游泳衣),并公开宣传“性学”(实则如后来那位县长为我辩护说,在饶平县的山村,张某只有向牛群宣传性学)。

    真情是我为筑公路,得罪了一个大姓的乡里(5),他们出了数万龙洋运动当时的民政厅长林翼中,借故必要把我捕禁。我幸得汕头市长及本县县长的通知,趁夜逃到香港来了。

    在这样仓促逃走时,我把爱子付托与这位女教师。我到香港后,她带来我的小孩,但表示极冷淡的态度,不久她就归家了。以后我们一直不曾再见面,只在汕头报上得知她最惨的下场。

    她与旧情人到她的家中,在那样封建的家乡人眼中已经看不惯。况且她提出与家人分家产,她父先前是富有的华侨,到那时已是破落户了,但尚有华丽的房屋。这个就引动了她侄子辈的恶意。一夜里,这些恶侄及一帮恶徒,把她的四肢斩断,用竹管插入她爱人的喉中,一同丢入于近海内。这个场面,极尽人间的惨酷。我从此更加深切了解情人制在中国是不能通行的。

    当我当年在求她不得时,常在与友人杯酒之下,念了范仲淹的“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之句。当我看到这段悲惨的纪事时,我的相思泪更与酒气泛滥为泪海了。

    * * *

    (1) 1922年,北大教授谭熙鸿夫人陈纬君因病去世,留下两个小孩。陈纬君的胞妹陈淑君到北京求学,寄居在亡姐家中,不久与谭熙鸿公开结婚。沈厚培自称与陈淑君有爱情关系,在《晨报》发表求助信,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

    (2) 周作人(署名荆生)在1922年6月20日《晨报副刊》上发表《无条件的爱情》。

    (3) 指褚松雪。

    (4) 指黄璧昭,饶平钱东镇仙洲村人,归国华侨,早年在北京求学。张竞生次子张超所撰《漩涡内外自浮沉》一文有较详细介绍。

    (5) 指饶平浮山镇东官村,该村王姓为大姓。

    四、美的春节

    今日除夕,到省文史馆领到一笔政府的春节例外款,那些同事们向我说应为小孩们买些美丽的新装,与我个人的一双新皮鞋,并鼓励我应写一篇“美的春节”为纪念。

    美的春节,这是多么兴趣的题目呵!就社会整个说,确是美化的了;就服装说,尤其是小孩们都有一套新装。当然他们今天的美装还比不上那些西方国家的高价料。我曾在巴黎看到小孩们在节期中,女的穿得如皇后般那样辉煌;男的穿起绣有金线的戎装与高帽子,腰上佩一把短剑,皮鞋光得如日亮。可是我们的小孩并不希罕这些突出的装束,他们有的是苏联农民式的上衣与短裤。他们并不愿穿鞋,给大人逼着才藏起白嫩的小脚。

    就食品说,在这春节,各种点心是极美而又可口的。最悦目是柑饼、柑橘、莲藕片、冬瓜条、金笋、荸荠糖及其他种种式式的甜品。说到柑饼,是我们潮州食品的特色。广州市盛行的只是橘饼而不是我们那样大、那样好看而又可口的柑饼。我在故园时,每逢春节就买数斤多,与家人及亲友们大食一顿。这些柑饼尚远销到南洋与欧美。美的食品,是美的春节极占重要的一部分。我不提倡“大食节”,而是欢迎春节中美的食法————悦目与可口,但不能多食的食品。

    可是春节美,不单是在美衣美食而最重要的是“精神美”的表演。除极少数人外,男女们都是眉飞眼舞,喜气融融过春节。“有钱无钱快乐过年”,这是普通人的快乐法。此中快乐法极多种:甘其食,美其服,愉快其精神,或逛游街中,说说笑笑,或到电影院看《神秘的旅伴》,或到戏剧场观《霸王别姬》与《春香传》,或玩杂技,或听说书。而我们的省文史馆与别机关又共同组织春节联欢会,此中有歌唱,有跳舞,又使儿童们最快乐的,是出一角钱,可以抽得数元的食物与玩具。儿童们快乐极了,大人们也同乐。与众共乐,乐得不亦快哉乎。

    美的春节,满处挂彩张灯,满处锣鼓声、纸炮声、儿童们的笑声、歌唱声、跳舞的脚步声。

    食呵,喝呵,逛呵,快乐呵!这个春节的美丽,有物质又有精神。我们有清香甜的橙花酒,又有“葡萄美酒夜光杯”一杯复一杯,饮到半醒半醉时,醉眼迷离,心神勃发,自己更加快乐起来了。醉眼看人,觉得人们更加美丽,市容更加辉煌;醉眼在广州万紫千红的花市中,徘徊鉴赏,更加觉得众花的妩媚与周围一些靓装妇女们更加婀娜迷人。乘醉归来,看到桌上的花瓶,插上一枝大而且多蕊的梅花,对你如娇羞的含笑,这样纯洁忠诚的“梅妻”,使人做起多少的美梦,梦里觉得有无限的香甜!

    旧历年已完,春节已到了。在这样春光融融的广州,我最欢喜是在万紫千红的花市,买一些梅花。近来友人写给我一句好诗意:“插了梅花便过年。”在普通人说,最喜欢是桃花、杏花;这些富贵花象征新年的利市大吉。可是我特别喜欢梅花。爱她雅洁,爱她“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我爱她如一些人的爱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神韵。在北京时又有一种腊梅,好似人制的纸花一样,别具有一种风味。友人又给我一株含笑花,这件花也算稀奇。我爱她娇羞含笑,我此时确需要这样花来安慰。我既然不能得到活生生的解语花,只有把这含笑花当作“慰情聊胜于无”罢了。我素性不要插花,只爱盆栽,因为插花怎样保护,总不免在短时间花残香消。梅花虽好,可恨不能盆栽,只好插在瓶中观赏些时光。世间原是好景不能长留的,但霎时的适意也是好的。

    在这春节,使我最留恋是乡村的民间快乐。我乡在春节期有二夜的游神(1)节目,那两大木偶叫做大王爷、二王爷,由壮丁抬起来,于夜中遍游了一大条山岭,有锣鼓队与大灯笼队跟随。全乡人手执小灯笼到指定的地方去领到一个潮州柑,每灯笼领一个,有的人就拿了许多灯笼,而使满山都是灯火,煞是好看。在乡中的祠堂则装有各排列的泥公仔。说到这些泥公仔,是潮安县枫溪乡特别出色的民间艺术。它们有古典戏剧与民间传说的人物,其身材面貌的表情,都是惟妙惟肖,其染色装潢也都是美丽悦目。这些艺术品,价极便宜,但与石湾的公仔不同。石湾的是以古雅出胜,而枫溪则以色泽见长。潮州各地在春节时,就在祠堂内大量地排列这些各式各样的公仔,任人参观后,由公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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