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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選

    和蕭判官東夫韻寄之〔一〕

    湘江曉月照離裾〔二〕,目送車塵至欲晡〔三〕。歸路新詩合千首〔四〕,幾時乘興更“三吾”〔五〕?眼邊俗物只添睡〔六〕,别後故人何似臞〔七〕?尚策爬沙追歷塊〔八〕,未甘直作水中鳧〔九〕!

    〔一〕“和”某人“韻”,按照其人來詩的用韻而作詩答和;和,讀去聲;首作爲“倡”,答作爲“和”。例如原倡用“一東”韻,和詩也用“一東”韻,叫“用韻”;全用原倡的幾個韻脚字而不必拘原次序,叫“依韻”;連次序也依照的,叫“次韻”或“步韻”:三者都是“和韻”;但宋人所謂“和韻”實際多指“次韻”而言了。“蕭東夫”,名德藻,號千巖老人;福建閩清人;紹興三十年(一一六〇)進士。“判官”,在此是地方官的屬僚名稱;此指何處判官,未詳。

    〔二〕“湘江”,源出廣西興安陽海山,入洞庭湖,長二千餘里,爲湖南名川。其水自西南來,流到零陵以北十里的湘口,與瀟水相會,名爲瀟湘。“離裾”,猶言離襟,亦即離懷、離情。這句寫零陵曉别。

    〔三〕“晡(bū)”,申時(下午三時至五時),泛言則指日跌時、晚飯時。這句接説,早來别後,去車已遠,天色漸晚,猶自竚立望其踪影。力寫惜别之情。

    〔四〕“合”,該當;是揣想意料之詞。“合(入聲字)千首”三字,本應作“平仄仄”的格律,此處變爲“仄平仄”,叫作“拗格”,偶一變用,取其聲調新穎峭健。這句説蕭德藻歸去,一路上定有很多新詩句。蕭當時本和尤袤、范成大、陸游有“南宋四家”詩人之目(後來蕭爲楊萬里所替代,而成爲“尤、楊、范、陸”四大家)。

    〔五〕“乘興”,晉朝王徽之的故事:徽之棄官,居山陰(今浙江紹興);一天,夜大雪,他醒來開户酌酒,四望皎然,因起而彷徨;忽然想念戴逵(其時戴在剡(shàn)溪),即便夜乘小船去訪他。經宿纔到。可是既已到門,不入而返。人問他是何緣故,他答道:“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見《世説新語·任誕》)。“三吾”,作者原注:“浯溪、峿臺、亭,永人語爲‘三吾’。”作者時任永州零陵縣丞,零陵當時即爲永州州治所在地(今湖南零陵);浯溪,在永州祁陽縣南五里,山溪匯流,風景奇勝,唐元結愛其山水,遂在此卜居;有《中興頌》摩崖碑遺跡。又在其南建亭(名亭),在其北築臺(名峿臺)。永州人因這三個名字各含有一个“吾”字,所以有“三吾”的稱呼(按祁陽縣東有三吾驛);此處即用以代指永州。這句問蕭:何時乘興再來訪我?

    〔六〕“俗物”,用晉朝阮籍的故事:嵇康、阮籍、山濤等在竹林酣飲,王戎後至,阮籍便説:“俗物已復來敗人意!”(見《世説新語·排調》)杜甫詩:“眼邊無俗物,多病也身輕。”此間多是些庸俗利禄之輩,以此見得越發思念詩友蕭德藻。

    〔七〕“故人”,指蕭。“臞(qǘ)”,瘦。“何似臞”,瘦到什麽樣子了?據《本事詩》云(其事未必可靠):李白才氣高逸,不屑作律詩,因此戲嘲杜甫(因爲他多作律詩,而且“律切精深”)説:“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正午);借問别來太瘦生(生,語詞無義)?————總爲從前作詩苦!”這句説“别後故人何似臞”,正就是指“别來太瘦生”而言,是打趣的話。(這一聯“只”“何”二字“平”“仄”對調爲“仄”“平”,也是一種“拗格”。)

    〔八〕“爬沙”,爬,一作杷,形容螃蟹行走很遲鈍。唐韓愈詩:“爬沙脚手鈍”;參看張憲詩:“爬沙夜蟹行”。“歷塊”,説良馬行走神速,“過都、越國”之時,僅如經歷“一塊(土塊)”而已;漢王褒《聖主得賢臣頌》:“縱馳騁騖,忽如景(影)靡,過都越國,蹶如歷塊,迫奔電,逐遺風,周流八極,萬里一息。”杜甫的論詩絶句説:“龍文虎脊皆君馭,歷塊過都見爾曹。”這句説自己的才力遠不能和蕭相比,尚不自量,要鞭策鈍材來强追駿足。是謙詞,又是壯語。

    〔九〕“直”,只,僅。“水中鳧”,用《世説新語·排調》:“王子猷(徽之)詣(造訪)謝公(安),謝曰:‘云何七言詩?’答云:‘昂昂若千里之駒,汎汎若水中之鳧。’”兩句話本是《楚辭·漁父》裏寫屈原被放後,請問漁父,此後做人做事的態度將以何者爲是:昂昂如駒乎,還是汎汎如鳧乎?作者此處引用,説不甘消極自棄,表面仍是扣住作詩而説,但實際當然還是包括着做人而言,即當時封建士大夫的人生觀的問題。

    據作者《千巖摘稿序》説:“吾友蕭東夫,余初識之於零陵,一語意合,即襆被往其館,與之對床。時天暑,東夫詰朝欲蚤(早)行;五鼓,東夫先起,吹燈明滅,搔首若有營者。余亦起,視之,蓋東夫作詩一章以贈余别也。余即和以答賦。東夫喜曰:‘定交如定婚:吾與子各藏去一紙。’自是别去,各不相聞者十有六年。”其事當在紹興三十二年(一一六二)夏天。但本篇並不就是臨别時的和詩,而是别後又有和作而寄給蕭德藻的。蕭的詩格,有和作者相近的地方;南宋劉克莊曾指出:“蕭千巖:機杼與誠齋同,但才慳於誠齋而思加苦,……同時獨誠齋奬重,以配范石湖、尤遂初、陸放翁,而放翁絶無一字及之。……真誠齋敵手也。”(見《後村詩話》)作者此時正在經歷着他平生第一次的詩歌創作方面的重大變化(包括主張和作風而言),開始摒棄江西派。除了生活實踐上的首要原因,可能也和認識蕭德藻有關係。

    題湘中館

    清境故應好,新寒殊不勝〔一〕。征衣愁着盡,凭檻喜猶能〔二〕。亂眼船離岸,關心山見稜〔三〕。箇中有句在〔四〕,下語更誰曾〔五〕?江欲浮秋去〔六〕,山能渡水來。娵隅蠻語雜〔七〕,欸乃楚聲哀〔八〕。寒早當緣閏〔九〕,詩成未費才〔一〇〕。愁邊正無奈,歡伯一相開〔一一〕。

    〔一〕“勝”,讀平聲如“升”。“不勝”,禁當不得。

    〔二〕上句寫久客在外,下句寫筋力、心情,猶能登高望遠,包含着尚有志爲國的意思。“凭”,同“憑”。“檻”,欄干。

    〔三〕上句寫見别人的歸舟,動一己的鄉思。下句寫見山之顯峯稜,念人之有骨氣。

    〔四〕“箇中”,猶言此間;箇,相當於現代語的“這箇”。“句”,特指詩句而言;“有句”,有“詩”。“在”,古代語尾虚詞,略相當於平聲的“哉”字(現代的“啊”字);禪宗語録記載當時僧人問答語,最多此例,如《傳燈録》記五祖問六祖説:“米熟未?”對曰:“米已熟,————尚欠篩在!”詩中如杜甫“詩酒尚堪驅使在”、蘇軾“詩老不知梅格在”等皆其例,多易誤會爲“存在”義。

    〔五〕“下語”,略如説“着語”、“出語”。説這之間大有“詩”啊,可是怎麽無人寫出過一句————道着過一句呢?

    〔六〕比較同時詞人辛棄疾《水龍吟》:“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水天無際,廣闊的碧空、江水,不啻是“秋”的代表體,越顯得秋的高遠空爽。)這句説江好像要把“秋”漂走了,極寫秋水江天之浩蕩。下句則寫隔江山色如過水而來。

    〔七〕“娵(jū)隅”,《世説新語·排調》的故事:郝隆爲桓温南蠻參軍,三月三日會飲,要作詩,郝作一句云:“娵隅躍清池。”桓問“娵隅是何物?”答曰:“蠻名魚爲‘娵隅’。”此處題湘中館而説“蠻語”,可參看《國語》注:“蠻夷,楚也。”一義,楚在南方,古時亦稱“荆蠻”,是當時中原人自以爲文明文化都高,看不起南方發展較晚的地方,所以有這種輕視侮辱性的稱呼。

    〔八〕“欸(ǎi)乃”,如唐柳宗元詩:“欸乃一聲山水緑”,其義爲櫓聲;這裏則是指船夫打“號頭”(棹歌)時的唱和聲。《演繁露》:“元次山(唐元結)《欸乃曲》五章(按係在湖南道州所作),全是絶句,如《竹枝》之類。其謂‘欸乃’者,殆舟人於歌聲之外,别出一聲,以互相(相,去聲,動詞,即“和”義)其歌也。”黄庭堅詩序説:“……予戲作《林夫人欸乃歌》二章與之;《竹枝歌》本出三巴,其流在湖湘耳;欸乃,湖南歌也。”所以説“楚聲哀”。《雲麓漫鈔》寫吴中棹歌“每於更闌月夜,操舟蕩槳,抑遏其詞而歌之,聲甚悽怨。”可以參看。湘中棹歌,當亦相類,這是當時勞動人民經常受壓迫忍飢寒的怨歌。欸乃,一説音ǎoǎi。

    〔九〕是年紹興三十二年(一一六二),閏二月。因有閏月,所以秋涼在月份上顯得早了。

    〔一〇〕猶如説我豈是只會作詩而已,言外見不甘只作詩人。可參看唐李商隱詩:“江令當年只費才”,屈復《玉谿生詩意》云:“只費才,可惜空費其才也。”與作者此句是相反相成的語式。

    〔一一〕“愁邊”,猶言愁中。“歡伯”,酒的别名,《易林》:“酒爲歡伯,除憂來樂。”“開”,開解,寬慰。

    《隨園詩話·補遺四》:“‘白水遥連郭,青山直到門。’畏壘山人詩也;‘野水白連郭,亂山青到門。’王子乘詩也。二詩各臻其妙;然觀楊誠齋:‘江欲浮秋去,山疑渡水來。’則又瞠乎後矣!”

    明發石山〔一〕

    明發愁仍集,寒雲又作屯〔二〕。懸知今定雨〔三〕:正坐夜來暄〔四〕。便恐禾生耳〔五〕,寧論客斷魂〔六〕!山深、更須入,————聞有早梅村。

    〔一〕“明發”,本義是天色剛發亮;此處變其義,用作早晨啓程的意思。

    〔二〕“作屯”,聚集。“又”,見前此陰雨已很連綿了。

    〔三〕“懸知”,預知,早知。“懸”有憑空揣料的意思。

    〔四〕“坐”,由於。“夜來”,昨天;也説作“夜來箇”或“夜箇”,今口語猶存。“暄”,暖。

    〔五〕“禾生耳”,指雨澇莊稼黴爛生黑穗病。《朝野僉載》記諺語:“秋雨甲子,禾頭生耳。”

    〔六〕“寧”,哪用。“斷魂”,言愁甚。唐杜牧詩:“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這一聯兩句説澇雨對農田關係最大,客途行路的一點困難愁悶,哪裏提得到話下呢。

    普明寺見梅

    城中忙失探梅期〔一〕,初見僧窗一兩枝。猶喜相看那恨晚?————故應更好半開時〔二〕!今冬不雪何關事,————作伴孤芳却欠伊〔三〕。月落山空正幽獨〔四〕,慰存無酒且新詩〔五〕。

    〔一〕“城中”,古代詩人用此詞多含憎厭之意,用它來指争名奪利、紅塵喧囂之地。“探梅期”,探看梅花的時期————梅花是否將要開放,何時是看梅花最好的時光。

    〔二〕這一聯兩句,意思幾層曲折,筆意十分靈活圓轉。律詩中對仗工整的各聯,容易作得呆板,作者却善於化板爲活。有人指出他這種句法,是由於最善學杜甫的“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此時對雪遥相憶: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爲看去亂鄉愁!江邊一樹垂垂發,朝夕催人自白頭。”(《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學得好這種筆意的人並不多(參看第三二九頁《唐李推官披沙集序》注〔一六〕)。“看”、“那”,讀平聲。

    〔三〕“何關事”,有什麽關係,————猶言“倒不要緊”。“欠伊”,欠他,指欠雪————來和孤芳(梅花)作伴。作者在他的詩裏屢次表示梅和雪必須同伴,那麽它們二者的清高品格就更能相得益彰。

    〔四〕暗用《龍城録》的神話故事:“隋開皇中,趙師雄遷羅浮。一日,天寒日暮,在醉醒間,因憩僕車於松林間酒肆傍舍。見一女人,淡妝素服,出迓師雄。時已昏黑,殘雪對月,色微明。師雄喜之,與之語,但覺芳香襲人,語言極清麗。因與之扣酒家門,得數杯,相與飲。少頃,有一緑衣童來,笑歌戲舞,亦自可觀。頃醉寢,師雄亦懵然,但覺風雨相襲。久之,時東方已白。師雄起視:乃在大梅花樹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顧,月落參(星宿)横,但惆悵而已!”意思説淡妝女人是梅樹所化,緑衣童子即翠羽鳥也。“幽獨”,略如説孤寂,但更含清高之義。參看《九歌》:“幽獨處乎山中。”

    〔五〕“慰存”,相互安慰存問,憐恤。“無酒”,反用上引趙師雄與梅花“相與飲”的典故。

    立春日有懷二首

    飄蓬敢恨一年遲〔一〕,客裡春光也自宜〔二〕:白玉青絲那得説?一杯嚥下少陵詩〔三〕!

    玉堂着句轉春風〔四〕,諸老從前亦寓忠〔五〕。誰爲君王供帖子〔六〕?————丁寧綺語不須工〔七〕。

    〔一〕“敢”,豈敢,哪敢。本篇作於紹興三十二年(一一六二)年底,是年臘月内立春,歲將盡,春已來,猶客宦在外,故有此句。

    〔二〕古代風俗,立春日寫“宜春”二字,貼於門庭楣柱之間,叫作“宜春帖”,取節令“吉利”的意思。本句的“宜”字即暗用此一風俗故典。

    〔三〕“少陵”,指唐代大詩人杜甫。少陵原,在陝西西安之南,杜甫家居在此,故取爲號。杜甫《立春》詩:“春日春盤細生菜,忽憶兩京梅發時:盤出高門行白玉,菜傳纖手送青絲。……”是追憶當年太平時在長安立春日喫春盤生菜的詩句,盤爲白玉,菜似青絲,極言其美好。據《摭遺》,東晉時李鄂於立春日以蘆菔、芹芽爲菜盤,以相餽贈;《四時寶鑑》説:唐人在立春日作春餅、生菜,號爲“春盤”;《齊民月令》説,食生菜是取“迎新”之義。據《宋史》,宋時猶存這一風俗。這裏作者説,在客中,哪有家鄉的春盤可享,只好一杯淡酒,把杜少陵的這首詩當生菜“吃”了吧!上引杜詩接云:“……巫峽寒江那對眼,杜陵遠客不勝悲!此身未知歸定處,呼兒覓紙一題詩。”作者的四句詩,正是曲折而生動地表達了這種國危家遠、客里逢春的情緖。“那”,讀平聲如“挪”。參看蘇軾詩:“吾詩堪咀嚼,聊送别酒嚥。”陳師道詩:“酌我岩下水,嚥子山中篇。”

    〔四〕“玉堂”,翰林詞臣的官署,宋時學士院的正廳。“着句”,猶言作詩。“轉春風”,能使風光流轉的意思。這句説翰林詞臣們正在“玉堂”給皇帝撰作“春帖子”詞。參看下注。

    〔五〕“諸老”,指北宋歐陽修、蘇軾等老輩詩人。“寓忠”,作品中寄以規諫之意。《宋史·歐陽修傳》:“在翰林日,仁宗(趙禎)一日見御閣‘春帖子’,讀而愛之,問左右,對曰:‘歐陽修之辭。’乃悉取宫中諸帖閱之,歎曰:‘舉筆不忘規諫,真侍從之臣也。’”可作參證。蘇軾《内制集》中如元祐三年“春帖子”詞,皇太閣六首之五:“宫中侍女减珠翠,雪裏貧民得袴襦。”這對統治者説來都是非常“煞風景”的話,但也正是規諫“寓忠”的好例子。餘不多引。

    〔六〕“帖子”,指“春帖子”詞。宋制,不但立春日翰林要作“春帖子”,一年八節,都要有新帖子詞。不但皇帝閣要張貼,太后、太妃、夫人等閣也要有。但這不過是應景的故事,不是真有人定要去讀這些照例云云的應制之作。其體都是五言、七言小絶句詩。“君王”,此指新即位的孝宗趙眘。

    〔七〕“丁寧”,囑咐。“綺語”,華美浮豔之詞。“工”,凡是善於一件事的,都可稱“工”,如言“工詩善畫”。這是向當時的詞臣們進一言:向老前輩的爲民敢諫的精神學學吧,不要只把些好聽的諛詞去獻媚皇家了,————前一任皇帝的荒淫享樂,已經够可觀了。兩首立春小詩,由自身的卑吏生活轉想到皇帝宫中的奢侈,嘆息詞臣文風之不振,而官場之諂媚,民生之疾苦,國勢之阽危,都含詞隱約。

    按南宋從建炎以來,“春帖子”的制度早已間斷,到紹興“和議”既成,十三年立春,學士院才又恢復呈撰帖子詞的故事。劉克莊《後村大全集》(卷百七十五)論及“春端帖子”,引作者此題第二首,而説:“使此老爲之,必有可觀。”又周煇《清波雜志》(卷十)亦云:“‘春端帖子’,不特詠景物爲觀美;歐陽文忠公嘗寓規諷其間,蘇東坡亦然,司馬温公自著日録,特書此四詩,蓋爲‘玉堂’之楷式。自政(和)、宣(和)以後,第形容太平盛事,語言工麗以相誇:殆若唐人宫詞耳!近時楊誠齋廷秀有(亦引第二首)之句,是亦此意。”可參看。

    曉立普明寺門時已過立春去除夕三日爾將歸有嘆〔一〕

    蕭蕭淅淅荻花風,慘慘澹澹雲物容〔二〕;欲雪不雪關得儂〔三〕?得歸未歸一莞中〔四〕。年華縱留春已换,半生作客今何恨?夜來飛霰打僧牕〔五〕,便恐雪真數尺强〔六〕。催科不拙亦安出〔七〕?吾民瀝髓不濡骨〔八〕!邊頭犀渠未晏眠〔九〕,天不雨粟地流錢〔一〇〕!

    〔一〕“去”,距離。“除夕”,此仍指紹興三十二年(一一六二)除夕。“爾”,而已。

    〔二〕“雲物”,本指日旁雲氣,古時在重要節日觀察雲物,占驗年景(語出《周禮》、《左傳》)。此處只泛指雲容天色。

    〔三〕“儂”,我。“關得儂”,關我何事?其實是反語,詩意正説陰天增加愁懷。

    〔四〕“一莞(wǎn)”,一笑。“莞爾”,小笑貌。

    〔五〕“霰(xiàn)”,又名米雪,雪珠,雨點下降時遇冷凝結而成的小冰粒,多在雪前出現。《詩經·小雅·頍弁》:“如彼雨(降,去聲,動詞)雪,先集維霰。”

    〔六〕“數尺强”,比數尺還多,這句極力模擬將有大雪。“强”,同“彊”,有餘的意思。參看杜甫詩:“一夜水高二尺强。”上句説夜來已然落霰了,是下雪的兆頭。

    〔七〕“催科”,官吏向人民催討租税。韓愈《順宗實録》記載唐陽城(字亢宗,北平人)作道州刺史時,愛惜百姓,賦税不登;上司觀察使屢次誚責。後當考課(評比官吏的“成績”),陽城就自寫考語,道:“撫字(愛養百姓)心勞,催科政拙:考‘下下’!”後來觀察使派人去按治他,他就載了妻子高飛遠走了。“亦安出”,計將安出?説催科不落個“拙”字的考評,又有什麽辦法呢?

    〔八〕“瀝髓不濡骨”,將骨髓擠乾了也濕潤不了骨頭,换言之,髓已無餘————人民脂膏已被搾盡了!“瀝”,飲酒到完時的杯底餘滴;此用爲動詞,猶言搾乾、罄竭。“濡”,沾溼,澤潤。

    〔九〕“邊頭”,猶言邊境,國界線上。“犀渠”,指甲或楯等戎裝兵器而言,此處則用以指被甲持楯的守邊戰士。參看隋盧思道詩:“犀渠玉劍良家子。”“晏眠”,安眠。守邊戰士尚未能高枕安眠,可見國家尚在危急之中,强敵伺隙即來。

    〔一〇〕“雨(去聲)粟”,天上往下落糧食,借用《淮南子·本經》:“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的話。(其他書中亦屢有“天雨粟”之語,不具引。)“地流錢”,《新唐書·劉晏傳》:“四方貨殖低昂及它利害,雖甚遠,不數日即知:是能權萬貨重輕,使天下無甚貴賤而物常平。自言如見錢流地上。”字面是善於理財通貨,但實際意義是封建統治集團聚斂苛重,靡費、侈樂無度。天上不往下掉糧食,而地上尚要錢如水流,當然就只有瀝民之髓了。比較同時詩人范成大詩:“但得田間無嘆息,何須地上見錢流!”辛棄疾詞:“莫管錢流地,且擬醉黄花。”

    案本年夏天,金發兵數萬圍海州,鎮江都統制張子蓋,聽從張浚的指示,大敗金兵於石湫堰,溺死的幾達半數,其餘的也敗逃了。冬天,金以十萬兵屯河南,聲言將進窺兩淮。張浚以大兵屯駐盱眙、泗、濠、廬州等地,金兵不敢動,但仍以文書索割海、泗、唐、鄧、商等州及歲幣以爲威脅。詩中“邊頭”句所指即在此。

    除夕前一日歸舟夜泊曲渦市宿治平寺

    江寬風緊折綿寒〔一〕,灘多岸少上水船。市何曾遠船不近〔二〕,意已先到燈明邊。夜投古寺衝泥入,溼薪燒作蟲聲泣〔三〕。冷牕凍壁更成眠?————也勝疎篷仰見天〔四〕!市人歌呼作時節〔五〕,詩人兩膝高於頰〔六〕:還家兒女問何如,明日此懷猶忍説?

    〔一〕晉阮籍詩:“海凍不流綿絮折”;梁庾肩吾詩:“勁氣嚴凝海,清威正折綿。”宋惠洪詩:“霜威折綿寒入頰”,“折綿寒”,言寒甚,絲綿所不能抵禦。這句寫天惡,下句寫路艱。

    〔二〕“近”,靠近,行近。動詞。説此間離市集並不遠,可惜船不能靠攏而入市。所以下句説心意因盼望人烟所在,已經先神馳嚮往於市中燈光亮處去了。

    〔三〕“蟲聲泣”,比喻溼柴不易燃燒,着火時發出吱吱喞喞的聲音,好像蟲鳴一般。

    〔四〕上句説古廟中冷屋凍壁,哪裏還睡得着?“更”,哪更的語意。但接着説,這比起剛才在船裏挨凍的滋味已經强多了!宋陳師道《謝人送炭》:“冷窗凍壁作春温。”“壁”,一作“筆”,非。

    〔五〕“作時節”,猶如現在説“過年”“過節”。

    〔六〕“詩人”,作者自指。“膝高於頰”,誇張形容凍得身子蜷曲起來,膝蓋都快比臉“高”了。

    按以上係(宋高宗)紹興三十二年(壬午·一一六二)所作,作者時任零陵丞。

    過百家渡四絶句

    出得城來事事幽,涉湘半濟值漁舟〔一〕。也知漁父趁魚急〔二〕,————翻著春衫不裹頭〔三〕!

    園花落盡路花開,白白紅紅各自媒〔四〕。莫問早行奇絶處,————四方八面野香來。

    柳子祠前春已殘〔五〕,新晴特地却春寒。疎籬不與花爲護,只爲蛛絲作網竿。

    一晴一雨路乾溼,半淡半濃山疊重〔六〕。遠草平中見牛背,新秧疎處有人蹤。

    〔一〕“涉”,徒步涉水;此處是泛義,即渡水。“半濟”,渡到半途。

    〔二〕“漁父”,漁民,漁夫。“趁”,追趕捕捉。按此義當讀niǎn,不讀chèn。

    〔三〕這句省去“不道”“不料”一類的話,和上句的“也知”相呼應。意思説,不是不知道漁父趕逮魚忙得緊,但不至於穿翻了衫子、光着腦袋呀!“裹頭”,即戴帽。古時男人也留長髮,裹頭戴巾。起初以幅帛臨時裹頭,爲頭巾;後來巾變爲軟胎定型的帽子,而語言中仍舊沿用“裹”字。變爲名詞時,也就叫作“巾裹”(猶如“著衣”,變爲名詞即説作“衣著”)。古時人正式裝束少有不裹頭戴巾的,光着腦袋被認爲是很不禮貌、很不“體面”的樣子。但此處作者並不是以此來指嫌漁父的“儀表不整”,相反,語氣正是十分歡喜勞動人民的這種隨隨便便、不爲封建禮教所拘的風格,不像士大夫那樣虚僞造作。

    〔四〕“媒”,介紹。這裏指各種顔色的野花都自以其美麗來引人喜愛。

    〔五〕“柳子祠”,唐柳宗元曾貶官爲永州司馬,當地有祠廟紀念他。“春已殘”,春天已將盡了。

    〔六〕這首起二句以對仗的形式來寫,和從第一句就押韻的格式不同。“路”“山”二字把定格的“平”“仄”對調爲“仄”“平”,是拗格。

    負丞零陵更盡而代者未至家君攜老幼先歸追送出城正值泥雨萬感驟集〔一〕

    吾父先歸吾未可〔二〕,我母已行猶顧我〔三〕。兒女喜歸未解悲〔四〕,我愁安得似兒癡〔五〕?牆頭人看不須羨,居者那知行者嘆!昨日幸晴今又雨,天公管得行人苦〔六〕!吾母病肺生怯寒〔七〕,晚風鳴屋正無端〔八〕。人家養子要作官,————吾親此行誰使然〔九〕?

    〔一〕“負丞”,就是作縣丞的意思。唐韓愈《藍田縣丞廳壁記》裏敍崔立之作藍田縣縣丞,“始至,喟(嘆)曰:‘官無卑,顧材不足塞職(能力不能勝任)。’既噤不得施用,又喟曰:‘丞哉丞哉!余不負丞,而丞負余。’”因此後人往往以“負丞”爲“作丞”的謙語,猶言材不足作丞。“更盡”,指官限期滿(語出《漢書》)。代者,指繼任者。“家君”,稱自己的父親。

    〔二〕“吾未可”,我尚不得歸。

    〔三〕“顧”,回顧,顧念。

    〔四〕“未解悲”,還不懂得悲愁的事。參考杜甫詩:“遥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五〕“安得”,哪能得?

    〔六〕“管得”,猶言“哪裏管”,是反面語式,感嘆語氣。

    〔七〕“病肺”,患肺疾,如喘嗽。生怯,生怕;生,助詞。

    〔八〕“無端”,没道理,换言之,即很猖狂。

    〔九〕“然”,如此,像這個樣子————指受此風雨行途之苦。

    和仲良春晚即事五首〔一〕(録二)

    貧難聘歡伯〔二〕,病敢跨連錢〔三〕?夢豈花邊到?春俄雨裏遷〔四〕!一犂關五秉〔五〕,百箔候三眠〔六〕。只有書生拙:窮年墾紙田〔七〕。

    筍改齋前路〔八〕,蔬眠雨後畦。晴江明處動,遠樹看來齊。我語真彫朽〔九〕,君詩妙斲泥〔一〇〕。殷勤報春去:恰恰一鶯啼〔一一〕!

    〔一〕“仲良”,姓張,名材,山東人,是作者在零陵時的同僚,零陵縣的司法參軍。作者另篇和張仲良詩原注説:“仲良抗章極言時事,不報。”可知也是愛國有志之士。“即事”,就眼前的事物情景而寫爲詩的意思。

    〔二〕“歡伯”,見第五頁《題湘中館》注〔一一〕。

    〔三〕“敢”,哪敢。“連錢”,毛色青白相雜成斑的馬。《爾雅》注:“色有深淺,班駁隱粼,今之連錢驄。”白居易詩:“連錢嚼金勒。”起兩句説,貧難置酒,病不能騎:無法出遊。

    〔四〕“俄”,俄頃,猶言轉眼,不久。這兩句説,有花盛開的好地方夢亦未曾一到,而春光在一場雨中已經逝去了(兼指花因一雨已凋零殆盡了)。“遷”,變,逝。

    〔五〕“一犂”,指春雨,一犂是指雨量大小,浸潤度恰到犂頭入土的那麽深。參看宋田晝詩:“夜來春雨深一犂。”“秉”,古量名,十六斛爲一秉。《論語·雍也》:“冉子與之粟五秉。”這裏指莊稼的豐收。全句略如俗語所説“春雨貴如油”的意思。

    〔六〕“箔”,蠶簾,亦作蠶薄,以萑葦編成。《齊民要術》:“蠶比至再眠,常須三箔:中箔上安蠶,下箔障土氣,上箔防塵埃。”蠶蜕皮前,不食不動,稱爲“眠”,共經四眠:初眠,二眠,三眠,大眠。每眠蜕皮一次。大眠後纔上簇作繭。“候”,動詞,按時、及時安排的意思。這説此時正當蠶三眠之季。“百箔”統指養蠶諸户而説,言其盛多。

    〔七〕“窮年”,猶言一年到頭,整年整月的。窮是窮盡義,説把時光都花費於某事上。“紙田”,大略同於“硯田”的譬喻,見蘇易簡《文房四譜》引《語林》:“以洪筆爲鋤耒,以紙札爲良田,以玄墨爲稼穡,以禮義爲豐年。”但作者意思是説文人只會以文字爲事,因此“紙田”便含有空而無實的語氣。這是作者自愧於不能農桑生産,無裨世用的話。

    〔八〕春晚夏初,竹子不規則地出生新筍,佔去地方,把書齋前面的人行路給改了樣子。

    〔九〕“彫朽”,彫同雕,《論語·公冶長》:“宰予(孔子弟子)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説宰予不可造就。此處是作者用以自謙詩之不佳。

    〔一〇〕“斵泥”,用宋陳師道詩:“平生斵泥手,斤斧恐長休。”陳詩意係用《莊子·徐无鬼》:“郢人堊(泥)漫(污)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斵之;匠石運斤(斧)成風,聽而斵之,盡堊而鼻不傷”一段故事。此處猶言“大匠”。(按黄庭堅詩先云:“應懷斵泥手,去作主林人。”)

    〔一一〕“恰恰”句,用杜甫詩:“自在嬌鶯恰恰啼。”《石洲詩話》(卷一):“杜詩:‘自在嬌鶯恰恰啼。’今解恰恰爲鳴聲矣,然王績詩:‘年光恰恰來’;白公《悟真寺》:‘恰恰金碧繁。’疑唐人類如此用之。”按解爲鳴聲者,恐誤。此似仍爲恰好、恰巧義。參看王庭珪詩:“火爐恰恰簾垂地”;陳造詩:“小杏惜香春恰恰,垂楊弄影午疎疎。”又爲融和適意之義。然則此詞意義複雜,未易確指。姑列衆説備考。

    夜離零陵以避同僚追送之勞留二絶簡諸友〔一〕

    已坐詩臞病更羸〔二〕,諸公剛欲餞湘湄〔三〕。夜浮一葉逃盟去〔四〕,————已被沙鷗聖得知〔五〕!

    思歸日日只空言,一棹今真水月間〔六〕。半夜猶聞郡樓鼓〔七〕,明朝應失永州山〔八〕。

    〔一〕“同僚”,指同在零陵作官的。“絶”,絶句的簡稱,絶句是格律齊整、四句成篇的小詩。“簡”,動詞,猶言寄致。

    〔二〕“坐”“詩臞”,見第二頁《和蕭判官東夫韻寄之》注〔七〕。“羸”(léi),瘠瘦。

    〔三〕“剛欲”,硬要,偏要。餞行必置酒,爲病羸者所不能勝飲,所以説“剛欲”。“湘湄”,湘水之濱。

    〔四〕“浮一葉”,駕一葉小舟。“逃盟”,脱逃約會,不踐諾言。

    〔五〕“聖得知”,聖是唐宋時代俗語,義爲乖覺、伶俐、刁鑽、精靈,這説沙鷗偏很伶俐,已被它先得知了。韓愈詩:“泥盆淺小詎成池,夜半青蛙聖得知。”

    〔六〕“一棹”,亦指小舟。棹,亦作櫂,撥水行船之具。

    〔七〕“郡樓”,指永州郡樓。“鼓”,古代報時刻用敲擊鐘鼓的辦法。

    〔八〕這句説到天明就再看不到永州的山色了。作者因官滿脱身而去,很高興,可是三年的時間,和永州地方也有了感情,所以又有惜别的意思。

    讀罪己詔時有符離之潰〔一〕

    莫讀“輪臺詔”〔二〕,令人淚點垂〔三〕!天乎容此虜〔四〕?帝者渴非羆〔五〕。何罪良家子〔六〕?知他大將誰〔七〕!願懲“危度口”〔八〕,倘復鴈門踦〔九〕!

    亂起吾降日〔一〇〕,吾將强仕年〔一一〕。中原仍夢裏〔一二〕,南紀且愁邊〔一三〕。陛下非常主〔一四〕,羣公莫自賢〔一五〕!“金臺”尚未築〔一六〕,乃至羨强燕〔一七〕?

    只道六朝窄〔一八〕,渠猶數百春〔一九〕。國家祖宗澤,天地發生仁〔二〇〕。歷服端傳遠〔二一〕,君王但側身〔二二〕。楚人要能懼,周命正維新〔二三〕。

    〔一〕紹興三十二年(一一六二)夏六月,宋高宗趙構在做了三十六年的卑辱無道的皇帝以後,傳位給他的養子趙眘(慎),是爲孝宗。趙眘在作皇太子時很有志氣,人們對他都寄以極大的希望,以爲恢復可期。即位後,立即起用一些因爲反對秦檜賣國而爲趙構貶謫的老臣宿將,手書召見張浚(時判建康府),張浚力陳“和議”之非,勸他堅意以圖恢復。趙眘於是加張浚以少傅官爵,封魏國公,除江淮宣撫使,節制屯駐軍馬。次年改元隆興,正月,進張浚爲樞密使,都督江淮東西路軍馬,開府於建康(今南京)。四月,召見,二三十年來未曾有的北伐大計由此劃定,決意不通過三省、樞密院(因爲主和派竭力反對),出師渡江。適值李顯忠、邵宏淵二將來獻進取之策,張浚遂遣顯忠出濠州,指靈璧;宏淵出泗州,指虹縣。一月之内,連復靈璧、虹縣、宿州三城,金兵大敗。一時人心振奮已極,義兵、降卒,紛紛來歸。既而金以十萬兵來攻宿州,顯忠、宏淵二將因私憾不合,致宿州復陷,宋兵大敗於符離集(今安徽宿縣以北),金人乘勝斬首四千餘級,獲甲三萬,宋兵赴水死者不可勝計。這一戰役,關係宋朝國運極大。愛國人士無不痛惜至極,而投降主和派則以爲藉口,大肆攻擊張浚。趙眘遂動摇,罷張浚都府,進用秦檜餘黨湯思退作宰相,盡撤邊防,主動割地求和,南宋由此一蹶不復再有重振的希望了。趙眘以爲北伐是自己犯了大“錯誤”,所以下詔責備自己,這種詔書稱爲“罪己詔”。事在當年六月十四日。

    〔二〕“輪臺詔”,用漢武帝的“哀痛詔”來比擬宋孝宗的罪己詔。《漢書·西域傳·贊》略謂:孝武之世,圖制匈奴,乃通西域以斷匈奴右臂(比喻之詞),匈奴果因此遠遁;後經五世,聚養生息,天下殷富,於是開邊通遠,聚珍奇,興土木,種種奢侈、享樂,不可盡述,以此用度不足,遂行一切取財聚斂剥削之道,民力大竭,加以凶年,“寇盜”(人民反抗)並起,“是以末年遂棄輪臺(西域地名)之地,而下哀痛之詔,豈非仁聖之所悔哉!”“輪臺詔”,指此。但漢武帝是後悔開邊擴張,而宋孝宗是欲圖抗仇復國,二者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作者用這個典故,不過是替自己的國家和皇帝趙眘作門面話,只是一種飾詞而已。

    〔三〕“令”字,讀平聲。

    〔四〕“天乎”,呼天,問天,表憤慨。“虜”,古時稱敵人爲虜,往往特指來自北方入侵的敵人。自六朝稱北人爲“虜父”,宋時蜀人猶呼中原官爲“虜官”,中原方言爲“虜語”。

    〔五〕“渴非羆(pí)”,指封建帝王渴望賢者輔佐他來統治全國,《史記·齊世家》:“西伯(周文王在殷時爲西伯)將出獵,卜之,曰:‘所獲非龍非彲,非虎非羆:所獲霸王(去聲)之輔。’”《宋書·符瑞志》:“文王將畋,史徧卜之,曰:‘將大獲,非熊非羆,天遣汝師,以佐昌(周文王名昌)。’……王至於磻溪之水,吕尚(姜太公)釣于涯,王下趨拜曰:‘望公七年,今乃見光景於斯!’”作者此句隱指當時的宰相史浩(尚書右僕射平章事,兼樞密使,操軍政大權者)竭力阻撓北伐,不足以爲“輔佐中興”之材。語式極其婉蓄。

    〔六〕“良家子”,指戰士們。《漢書·趙充國傳》:“始爲騎士,以六郡良家子善騎射補羽林(漢代禁軍名稱)。”同書《地理志》如淳注“良家子”,云:“醫、商、賈、百工,不得豫(參預)也。”封建時代竟把技藝、商賈、工匠等人都劃在“良家”之外;“良家子”,猶言“家世清白”的人。參看杜甫《悲陳陶》:“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地名)澤中水。”作者説,此一戰役之潰敗,於士兵何罪?意即不是戰士們不用力,没打好,而是怨將官李、邵二人。

    〔七〕《漢書·高帝紀》二年八月:漢王(劉邦)至滎陽,命酈食其(yì jī)去遊説魏王豹,豹不聽。漢王以韓信爲左丞相,與曹參、灌嬰共同攻打魏王豹。及酈食其回來,漢王問:“魏大將誰也?”酈答云:“柏直。”漢王説:“是口尚乳臭(言其猶如小孩子),不能當韓信。……吾無患矣!”九月,果將魏王豹虜獲,遂定魏地。杜甫《後出塞》:“悲笳數聲動,壯士慘不驕。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此大將指安禄山)。”作者此處説,以雙方大將來比,張浚可當宋朝的韓信,完全不弱於金國,乃竟取敗,所以尤堪痛憤。此役金方爲左副元帥赫舍里志寧和大將孛撒。

    〔八〕“危度口”,作者有原注,説:“見《光武紀》二年注。”按《後漢書·光武帝紀》,更始元年故趙繆王子林詐以卜者王郎爲成帝子子輿,並立之爲皇帝,都于邯鄲。二年正月,光武(劉秀)北至薊縣,而故廣陽王子劉接起兵薊中以響應王郎,薊城内紛擾驚恐,傳言鄲邯使者方到;於是光武趕緊坐車南逃,晨夜不敢入城邑,在道旁野宿進食,至饒陽,又乏食,乃自稱鄲邯使者入驛舍以騙飲食,幾乎被識破受捕。後逃出南門,“晨夜兼行,蒙犯霜雪,天時寒,面皆破裂。至呼沱河,無船,————適遇冰合,得過,未畢數車而陷。”這是漢朝破王莽而“中興”的新皇帝在“即位”以前的一段艱危狼狽的經歷。“呼沱河”下注云:“在今代州繁畤縣,東流經定州深澤縣東南,即光武所度處,今俗猶謂之‘危度口’。”作者此處引這個典故,是以後漢光武來影射南宋“中興”的高宗趙構。建炎三年二月趙構南逃途中,金兵攻至長江北岸的瓜洲,於是倉皇渡江繼續南遁,狼狽萬狀,所以相比於“危度口”。“懲”,戒鑒於往事前例的意思。

    〔九〕“雁門踦”,見《漢書·段會宗傳》:段會宗爲西域都護,西域服其威信。及三年官滿,還爲沛郡太守,又徙爲雁門(郡名,有今山西西北部分地)太守,數年,坐法免官。西域諸國上書皆願仍得會宗以爲官,陽朔(漢成帝年號,始公元二四年)中,乃復爲都護。其爲人好大節,矜功名,谷永憐其年老,以書戒告他,略云:“方今漢德隆盛,遠人賓服……願吾子因循舊貫,毋求奇功,終更(官限滿了)亟還,亦足以復雁門之踦(jī)。萬里之外,以身爲本,願詳思愚言。”本是勸他不要貪功、晚節保身的意思。但段會宗没有聽他,晚年又建過一次功。踦,指“命運”不佳,遭遇挫折。此處用此以望張浚,不要氣餒,將來成功,以挽回這次的失敗。參看宋陳師道詩:“得无魚口厄,聊復鴈門踦。”

    〔一〇〕“吾降”,原注降“音烘”,係用《離騷》:“唯庚寅吾以降”的話,指出生、降生。作者生於高宗建炎元年(一一二七),是年金人立張邦昌爲“楚”帝,擄徽宗、欽宗北行,北宋亡。故云。

    〔一一〕“强仕年”,用《禮·曲禮》“四十曰强而仕”的話,指四十歲。强仕,意謂士大夫到四十歲志氣已堅强,不爲利害禍福所動,可以出仕了。作者作此詩時年已三十七歲,故云。

    〔一二〕“中原”,指淪陷於金的河南故土。“仍夢裏”,仍舊是在夢中才能一到之地,言四十年尚未恢復。

    〔一三〕“南紀”,用《詩經·小雅·正月》:“滔滔江漢,南國之紀。”《箋》謂以江漢喻吴楚之君。南宋以淮水與金爲界,偏安於南方,所以用此爲喻。“且愁邊”,且,上聲,方在如何,距完結尚遠的表進行語意的詞;愁邊,猶言愁裏。這説,不要講中原故國,連南紀半壁江山也日在岌岌不保之中!

    〔一四〕“陛下”,封建專制時代,臣僚們稱指皇帝之詞,陛,堦。陛下,指皇帝殿堦下侍衛之臣等,意謂皇帝地位太“高”,不敢直指,只能向其堦下諸人告語,求其轉達。這句是頌揚宋孝宗的話頭;當時都認爲孝宗不同於高宗投降賣國,有意恢復,寄以很大的期望。

    〔一五〕“羣公”,指“政府諸公”,執政大臣們。這個詞往往帶有諷刺意味。“自賢”,猶言“身謀”,只爲個人利益打主意,置國家人民於不顧。當時自高宗朝以來的大官僚,除少數錚錚者,大多是“自賢”之輩。孝宗下罪己詔後,奸臣尹稷,依附湯思退,立即劾張浚。賢者相繼引去。不但真正的投降派,即如陳康伯、周葵、洪遵等,亦誤信金人的要索詭計,以爲當和。羣公,指湯思退黨及誤信金人的臣僚們。

    〔一六〕“金臺”,指黄金臺,戰國時燕昭王在易水東南建臺,置千金,招延天下士,號黄金臺。昭王是燕王噲的兒子,名平。燕爲齊國所破,所以昭王厚禮以求賢士,後來樂毅、鄒衍等都來投他。乃以樂毅爲上將軍,伐齊,齊地幾盡爲所得,燕國自此復强。

    〔一七〕這句並不是説南宋尚未能如昭王厚禮求賢興國、哪裏有羨慕燕國復强的資格;而是説:金人尚未能如燕國築臺求賢那樣懂得治國,可以成大事;以南宋之力,何至於竟羨慕起它來————畏而求和乎?“乃至”,寧至,哪裏至於。燕,凡作國名、地名時,都讀陰平聲如“烟”。

    〔一八〕“六朝”,吴、東晉、宋、齊、梁、陳,六個朝代,都在江南建國,爲“偏安”之局,故云“窄”。約略同時,北方則爲鮮卑族的北魏、北周等國家。

    〔一九〕自吴孫權稱帝(吴大帝)計起,至隋統一,約得三百六十年(二二九————五八九),故云“數百春”;春,年。“渠”,他,統指六朝。

    〔二〇〕這兩句一聯,要一氣連讀,即本是一句話,中間不過一逗,和把兩個整句併列爲一聯的不同,叫作“流水對”。意思説,宋朝歷代皇帝的“恩澤”,可擬於春天的生養萬物。“祖宗”,古代祀法以廟號不遷、最尊者爲祖,其次有“德”而宗之者爲宗,祖只一個,宗可無數,皆指帝王廟號而言,如宋代皇帝,始宋太祖,其下太宗、真宗、仁宗……等相繼,即其例。“發生”,春天的别號。《爾雅·釋天》:“春爲發生。”據《禮·鄉飲酒·疏》説:“五行,春爲仁。”春天能使萬物發生,故爲仁。《禮》經文又云:“天地温厚之氣,始於東北,而盛於東南,此天地之盛德氣也,此天地之仁氣也。”仁統指春夏而言,故下文又以春爲聖,夏爲仁云云。把宋朝歷代皇帝説成有很大的“恩澤”,乃至比爲“春仁”,是作者身爲封建士大夫的看法,但也由於這是出於愛國之心,所以説宋朝對人民有“好處”,尚有一定的人民基礎,人心向宋,不會亡國。

    〔二一〕“歷服”,見《尚書·大誥》:“弗弔,天降割于我家不少,延洪惟我幼沖人,嗣無疆大歷服。”《正義》云:“嗣,訓繼也。言子孫承繼祖疆境界,則是無窮大數長遠。卜世三十,卜年七百,是長遠也。”這本是周武王死後,管、蔡、武庚、淮夷等皆叛,周公相周成王(幼沖人)的話。作者用來以比喻宋朝“運數”一定會傳之久遠,不會滅亡。“端”,端的,真個,果然。

    〔二二〕“側身”,《詩經·大雅·雲漢·序》:“宣王承厲王之烈,内有撥亂之志,遇烖(災)而懼,側身修行,欲銷去之。天下喜於王化復行,百姓見憂,故作是詩也。”《疏》云:側爲“反側”義,“憂不自安,故處身反側,欲行善政,以消去此災也。”所以作者用此語義來規諫孝宗,别無他途,只有側身修行,以行善政,外患才能銷彌。

    〔二三〕東周時自莊王歷僖王、惠王,至襄王初年,齊國諸侯爲桓公,任用管仲爲相,成霸業,倡“尊王(周室)攘夷”的政策,以“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著稱,爲當時尊奉周朝天子的諸侯盟主。其間唯楚國三年不貢,不尊王室,齊率諸侯伐之,盟於召陵。《詩經·大雅·文王》:“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周在殷代時早自(公元前一三二七)古公亶父徙於岐(陝西岐山),即號周,所以是“舊邦”。“維”,乃。言此舊國,至周文王時乃一“新”其“國命”。後來以“維新”指皇帝行改良新政。這裏以楚指金人,以周比宋朝。其意則在説,只有幡然改變以前的屈辱求和的投降政策,力圖自强,才能使敵人畏懼,不敢來侵犯;動摇這一信念,反而下詔罪己,改用湯思退黨以代張浚,是不能挽救國難的。一説,“楚人”句不指金國,係用《左傳》宣十二年“欒武子曰:‘楚自克庸以來,其君無日不討(治)國人而訓之,于民生之不易,禍至之無日,戒懼之不可以怠,……’”仍是指宋朝自己,要時刻警惕戒懼的意思。

    路逢故將軍李顯忠以符離之役私其府庫士怨而潰謫居長沙〔一〕

    貪將如中使,兵書不誤今〔二〕。只悲“熊耳甲”〔三〕,誰怨褭蹏金〔四〕?賈傅奚同郡〔五〕?朱游獨折心〔六〕。書生何處説?詩罷自長吟〔七〕!

    〔一〕符離之役,見前首注〔一〕。李顯忠,清澗人,自幼有奇男子之稱,十七歲即隨父親李永奇在行陣立功。後陷於金。永奇教以用計收復延安歸宋,爲金人所覺,家屬二百口皆遇害。顯忠不得已僅以二十餘人奔夏國。後又謀歸宋,夏兵不從,遂大破夏兵,終歸祖國。金來侵,屢立奇功破敵,忠勇過人,威名遠震。而符離一役,不幸爲邵宏淵掣肘,致大潰敗。餘見下注。“故將軍”,猶言前將軍(語出《史記·李廣傳》)。

    〔二〕《唐書·侯君集傳》:“夫將帥之臣,廉憤少而貪没多。軍法曰:使智、使勇、使貪、使愚。故智者樂立其功,勇者好行其志,貪者邀趨其利,愚者不利其死。”首二句用此語,意謂貪帥不可使。“中使”,猶言堪使。(《心書·將弊》:“夫爲將之道,有八弊焉:一曰貪而無厭。”此貪似爲另一義。)

    〔三〕《漢書·劉盆子傳》:樊崇爲將,劉盆子肉袒投降,積甲於宜陽城(在河南洛陽西南)西,高與熊耳山齊。據《宋史》,符離一役,宋軍大潰,金人獲甲三萬。南宋開國以來多年積累的軍資器械,喪失殆盡。“熊耳甲”指此。

    〔四〕“褭蹏(niǎotí)金”,即俗稱馬蹄金。褭,要褭,古駿馬名;蹏,同蹄。漢武帝好“祥瑞”,因鑄黄金爲麟趾、褭蹏之形。見《漢書·武帝紀》。此泛指錢財。《清波雜志》據《符離記》,記載説:“隆興改元夏,符離之役,王師入城,點府庫,有金一千二百兩,銀二萬兩,絹一萬二千匹,錢二萬五千貫,米豆共六萬餘石,布袋十七萬條。”可見數目之鉅,爲人矚目。據《宋史·李顯忠傳》,李、邵二將初收復宿州,邵宏淵欲發倉庫犒賞士卒,顯忠不許,移軍出城,只以現錢犒士兵,士兵皆不悦。可見“誰怨”句實有所指。然顯忠不許擅動倉庫,可能是出於保護國家財産的用意,不一定就是要自飽私囊,當時必有藉此中傷顯忠者,故流言甚盛。如《續宋中興編年資治通鑑》即説:“宏淵與顯忠不相能(不和),而顯忠又私其金帛,不以犒士,士憤怨,遂潰而歸。”即其一例。

    〔五〕“賈傅”,漢賈誼,雒陽人,漢文帝召用;後欲任以公卿之位,而周勃、灌嬰、馮敬等人都嫉妬讒害他,遂出爲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時作賦以弔屈原,隱以被讒遠謫自比。世人因稱之爲“賈長沙”。按顯忠軍敗,還見張浚,納印待罪;責授果州團練副使、筠州安置(貶謫),改潭州(長沙)安置。所以有爲何與賈誼謫地相同之問。“奚”,何。

    〔六〕“朱游”句,漢朱雲,字游,魯人;成帝時,爲槐里令,上書言願借上方劍,斬佞臣一人。蓋指丞相張禹。成帝大怒,下令欲殺之,將被御史拖下殿,猶手攀殿檻力争,致檻爲之折。以辛慶忌救免。其後當修整殿檻,成帝特命勿易新檻,留此痕迹以旌表敢言直諫之臣。按此以喻胡銓。作者《胡公行狀》(本集卷百十八)云:“隆興元年六月忠獻張公(張浚)自建康入奏,圖恢復計,侍御史王十朋力贊之,於是忠獻公督師進討金人。既克宿州,以大將李顯忠欲私其金帛,且與邵宏淵私憤,復敗於虜。上憂甚,十朋亦自劾(實在是仍舊反對議和),上愈怒。公(胡銓)言:近者淮上之衂,……願益强其志,毋以小衂自沮。……公言宿州之敗,誤國之將,厚賂權貴,游説自解,安處善地,誅戮不加;禍亂之漸,間不容髮。願毋忽諸!”是隱有請斬敗將之意。所以作者以朱雲的請斬佞臣爲比。“折心”,猶言痛心。

    〔七〕此句用杜甫“新詩改罷自長吟”句法而變其意。一層意思是,書生於這等國家得失大事全然無法救助,只能作首詩來抒寫一下感慨;又一層意思是,詩已無濟於用,可是如果聞風足采,亦不爲虚費,如今則無人聽取,唯有自作自吟而已。是沉痛語。

    按李顯忠事,當時議論不一。《宋史·李顯忠傳》,敍符離之役,邵宏淵一力破壞,顯忠苦戰到底的情形,應參看。其略云:“顯忠躬率將士鏖戰,……遂復靈璧,入城宣布德意,不戮一人,中原歸附者踵接。時邵宏淵圍虹縣,未下,顯忠遣靈璧降卒開諭禍福,金貴戚大周仁及蒲察徒穆,皆出降。宏淵恥功不自己出,又有降千户訴宏淵之卒奪其佩刀,顯忠立斬之(指斬邵宏淵之卒。可見顯忠軍紀之嚴明)。由是二將益不相能(不和)。(中敍顯忠攻取宿州城,宏淵不過在後跟隨而已。)宏淵欲發倉庫犒士卒,顯忠不可,移軍出城,止以見(現)錢犒士,士皆不悦。金帥孛撒自南京(指汴京)率步騎十萬來,顯忠親帥軍遇於城南,戰數十合,孛撒大敗,遂退走。……翼日,敵益兵至。顯忠謂宏淵並力夾擊。宏淵按兵不動。顯忠獨與所部力戰百餘合,殺左翼都統及千户萬户,斬首虜五千餘人。俄增兵復來逼城,顯忠用克敵弓射却之。宏淵顧衆曰:‘當此盛夏,摇扇於清涼,猶不堪,況烈日中被甲苦戰乎!’人心遂摇,無鬭志。(中敍諸統制、統領多逃遁而去。)金人乘虚復來攻城,顯忠竭力捍禦,斬首虜二千餘人,積屍與羊馬牆平!城東北角敵兵二十餘人已上百餘步,顯忠取軍所執斧斫之,敵始退却。顯忠曰:‘若使諸軍相與掎角,自城外掩擊,則敵兵可盡,金帥可擒,河南之地指日可復矣!’宏淵又言:‘金添生兵二十萬來,儻我軍不返,恐不測生變。’顯忠知宏淵無固志,勢不可孤立,嘆咤曰:‘天未欲平中原耶?何沮撓若此!’是舉所喪軍資器械殆盡。幸而金不復南。”則自始至末,邵宏淵之喪心誤國可見。犒士之事,誣顯忠私飽,出宏淵之挑唆亦明。又作者所撰《丞相太保魏國正獻陳公(陳俊卿)墓誌銘》曾説:“大將李顯忠、邵宏淵連下虹、靈璧二縣,禽其大將大周仁、蕭琦,縛至麾下,將乘勝長驅。……而顯忠等已進破宿州,虜亦大發河南之兵以來。顯忠鏖戰城下,自朝及昃,殺傷過當,虜氣熸焉。中興以來,王師之捷,鮮(少)有此舉!會夜雨不相知而驚,虜潰而北,我師潰而南。而流言以爲我師‘大失利’、虜且乘勝而至;主和議者又侈其説以摇衆。……其實所亡失財(纔)數千人。”則這一戰役的失敗内幕與真相,以及愛國名將顯忠的屈枉,大概可見。作者寫此詩時,瞭解尚未必清楚,還受有流言的影響。(後來朝廷知其故,將顯忠自潭州移撫州,乾道元年還會稽,復防禦使等官,賜銀三萬兩、絹三萬匹、綿一萬兩,進上將軍,並賜第於杭州。淳熙四年七月卒,謚忠襄。宋季周密《齊東野語》有論顯忠一則,可代表不同意見。文繁不具引。)

    道逢王元龜閣學〔一〕

    秋日纔升却霧中〔二〕;先生更去恐羣空〔三〕。古誰云遠————今猶古〔四〕;公亦安知世重公〔五〕?軒冕何緣關此老〔六〕?江山所過總清風〔七〕!我行安用相逢得〔八〕?不得趨隅又北東〔九〕!

    〔一〕“王元龜閣學”,名大寶,元龜是字,潮州人。愛國老臣趙鼎謫居潮州,人無理睬者,大寶獨敢與之相來往,趙鼎嘆爲“過人遠矣!”後知連州(今廣東連陽各族自治縣),主戰老將張浚亦謫居在此,命其子張栻從之講學,張浚謫居困窘,大寶並時加資助。南渡後,孝宗即位,除禮部侍郎。張浚起復爲都督,將興兵北伐,收復中原,大寶竭力贊助;及符離潰敗,誹謗百出,大寶説:“危疑之際,非果斷持重,何以息横議?”宰相湯思退欲罷退張浚,力主投降“和議”,大寶奏:“今國事莫大於恢復,莫讐於金敵,莫難於攻守,莫審於用人!”並指出湯思退以節財爲名,要覈减軍籍、月餉,實際是撤銷國防力量,“臣恐不惟邊鄙之憂,而患起蕭牆(内亂)矣!”始終不屈不撓,堅決主戰。起居郎胡銓奏説:“近日王十朋、王大寶相繼引去,非國家之福!”隨即以敷文閣直學士提舉太平興國宫(即“領祠禄”,作掛空銜的不任事的祠官,宋朝用這一辦法來處置與“朝廷”意見不和的臣僚)。後來湯思退誤國流竄,中外皆以大寶前言不得見用爲恨。《宋史》卷三百八十六《王大寶傳》,可參看。

    〔二〕這句明寫天氣,暗喻孝宗趙眘初即位好像很有志氣有作爲,旋即動摇,任用奸臣,打擊賢者,如日在霧中。參看《史記·龜策傳》:“日月之明,而時蔽于浮雲。”陸賈《新語》:“邪臣蔽賢,猶浮雲之障白日也。”李白詩:“總爲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略同此意。

    〔三〕韓愈文:“伯樂(善相馬者)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羣遂空。”本謂識人者能網盡羣材;此處借用,謂賢良之“羣”已“空”,稍變其意。參看胡銓奏疏所説:“陛下自即位以來,號召逐客(爲高宗所罷斥的忠臣義士)。與臣同召者:張燾、辛次膺、王大寶、王十朋。今燾去矣,次膺去矣,十朋去矣,大寶又將去!唯臣在爾。”正是所謂“羣空”了。

    〔四〕這句説王大寶有古人忠烈之風,今人而無異古人。

    〔五〕這句表面是説大寶尚不能充分體會世人敬重他自己的程度,實則其意在説,皇帝昏憒,不顧全國人民愛國抗戰的願望、反對和議的憤慨,任用奸臣湯思退,要走投降的道路。

    〔六〕“軒冕”,古時大夫以上的官才得乘軒(坐車)服冕(戴冠),因此以軒冕代表高官貴爵。這説大寶豈是以利禄名位爲懷的人。

    〔七〕“清風”,即指王大寶的清風亮節,高尚的品格。也可能是用《南史·謝譓傳》:“入吾室者,但有清風;對吾飲者,惟當明月。”以指其交遊之嚴,不與奸佞同流。

    〔八〕“安用”,哪用。“安用……得”,是“安用得……”的倒裝,作者慣用這類句法,以見警峭。

    〔九〕“趨隅”,猶言追陪末座。《禮記·曲禮》:“毋踐履,毋踖席,摳衣趨隅,必慎唯諾。”説在長者面前,當提衣從席之下角而升席就座,表示恭敬。“又北東”,指作者此時正在赴杭的路上,向北東的方向走(“北東”,語出《書經》)。時張浚作相,薦楊萬里,除臨安府教授。本篇末二句是倒裝,意謂,恨不能一同高蹈引退,那麽道途相逢,徒令人轉增感嘆,倒不如不遇見爲得了。

    過下梅

    不特山盤水亦回〔一〕,溪山信美暇徘徊〔二〕?行人自趁斜陽急〔三〕,關得歸鴉————更苦催〔四〕!

    〔一〕“不特”,不僅,不只。“盤”,盤曲;“回”,縈迴:都是説景物的不徑直、不平板。

    〔二〕“信美”,誠然優美————美倒是美。語出王粲《登樓賦》:“雖信美而非吾土。”下面要接“可是”“無奈”一類語氣的話了。“暇”,豈暇,何暇的意思,不是正面話。

    〔三〕“趁(niǎn)”,追趕。這説天晚要趕路,唯恐日落,好像和太陽賽跑,先要趕到站,尋着店頭,所以很“急”。

    〔四〕“關得”,哪裏關得;“關得歸鴉”,却干礙歸鴉什麽事?天快黑了,在路者都要有個歸宿之處,鳥和人原不兩樣:詩人本意亦即在於此。可是話説得别致,偏要埋怨歸鴉,説它是有意來催人,人本已够“心急”了,哪裏禁得再加上歸鴉叫得人心慌意亂呢!這樣遂見詩趣。

    宿度息

    薄雲翳佳月〔一〕,風爲作金篦〔二〕。我行以事役〔三〕,雲行亦忙爲〔四〕?如何今夕寒、只與客子期〔五〕?忘情豈我輩〔六〕,能禁秋興悲〔七〕?短檠不解事〔八〕,唤我哦新詩〔九〕!

    〔一〕“翳(yì)”,蒙蔽。

    〔二〕“金篦(bī)”,亦作金鎞,印度治眼病、塗眼藥的金製具,兩頭塗藥處圓滑,中細,如小杵形。《涅槃經》:“如目盲人、爲治目故,造詣(往訪)良醫,是時良醫即以金鎞決其眼膜。”杜甫詩:“金鎞空刮眼。”按上句用“翳”字爲動詞,而翳適又爲目病之名(如生矇),所以又暗把月喻爲目、雲視爲翳,而風遂成“金”。這是詩人的修辭手法。

    〔三〕“事役”,係爲事所役使,非主動願望。

    〔四〕“爲”,問句的語尾助詞,無義。

    〔五〕“期”,會。這説今夜的寒氣,好像只和作客的旅人有約會,單單來找他。————客子易感,而居人不覺。

    〔六〕“忘情”,不動情,好像把它遺忘了。《世説新語·傷逝》記王戎説:“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我輩”,上不能比“聖人”,下不至於愚癡的人————當然是指封建士大夫一流人。

    〔七〕“秋興悲”,晉潘岳曾作《秋興賦》,内容是嘆老悲窮。至杜甫作《秋興》八首,則寄託了深厚的家國之感。本篇所説,所不能忘情的秋興之悲,正指國家民族之憂。李白詩:“誰云秋興悲。”

    〔八〕“短檠(qíng)”,指矮燈,貧士所用以照讀的。韓愈詩:“長檠八尺空自長,短檠二尺便且光。”寫寒士苦讀的情景。“不解事”,不曉事,不體諒人的心緖。

    〔九〕“唤我”,招呼我————引誘我。“哦”,吟。古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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