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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京辅每听到他们说到“马上就要过年了”如何如何,心头触动,眼中也是浊泪滚滚。
同时转头看来的还有王珠与秦山河,俱是目光冷冽,怒意汹汹……
不多时之后,当一个参将听说还要继续迁移百姓,站起身抱拳道:“老大人、将军,末将绝非躲懒,但迁移百姓实已闹得怨声载道,末将实不明白,为何还要继续?”
“水合则势猛,势猛则沙刷,沙刷则河深,寻丈之水皆有河底,止见其卑。筑堤束水,以水攻沙,水不奔溢于两旁,则必直刷乎河底。一定之理,必然之势,此合之所以愈于分也……”
当时听陈京辅说王笑没觉得什么,但现在一看左明静的奏书,王笑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治黄百难,唯沙为首。黄河有“一石水而六斗泥”之说,含沙量过大,自然容易淤积河道,使河床越来越高。
“看来东汉故道已不足以承载黄河水,倘若黄河万一改道,似乎能走大清河入海……”陈京辅低声自语着。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去吧。”
“母子平安。”
自大禹到宋时,黄河在山河留下了四条河道,数百至千年以降,沧海桑田,旧河道或已成了平地农田,或已成了坑洼草涧、溪流小潭,如何还有滔滔大河的影子?
不再迁的话,万一黄河还有溃堤的风险;但继续迁的话,又何等劳民伤财,怨声载道……
陈京辅听到这里,便知道左经纶今日召文武官员过来商议的目的是什么。
陈京辅官职低,资历最浅,老老实实在下面坐着,听着左经纶与秦山河分配差事。
有几个大咧咧的将领开始抱怨着早知如此便不该做迁移百姓的无用功,平白惹得民怨沸腾。
引黄河北归?就现在天下这个格局,谁能花大量的人力物力去做这种痴心妄想的事?
裴民有些疑惑,不由问道:“若是他们问卑职原由……”
王笑翻出图纸,目光梭巡着,找到洛阳以北黄河三峡,提笔标注了一下。
那边的小柴禾忽然转过头来盯着陈京辅,眯了眯眼,泛起一种看猎物的光。
“不是汗啊,我从城头回来,路上有点小雨。”秦小竺笑嘻嘻地顺势抱住王笑,道:“现在消息到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但父亲常教导孩儿,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陈璜道:“宋代治河,恐黄河为契丹所利,‘竭天下之力塞之’,这是错的;金元以来,屡掘黄河以攻敌,致使河事越坏,终成黄河南下,夺淮入海,这也是错的;我朝为保障运河,筑堤治河,花费巨糜,河床越筑越高,这还是错的。”
良久。
陈璜忽又问道:“父亲,是孩儿说错了吗?”
徐州城。
但不应该的,郑元化不可能有能力在上游截流蓄水,而且洛阳太远,他不可能保证黄河决堤能改道山东……
“这半月以来,死在末将手上的父老已有十七人了啊。马上就要过年了,他们本欢欢喜喜、满心憧憬,却被末将逼迫……有时候脑袋往墙上一磕,一条人命就没了啊……”
——为天下万民、子孙后代之千百年计。
合该把洛阳也打下来,在小浪底兴修水利、调水调沙才是……
当然,比起王笑,左明静这份见识还是要厉害很多的。
……
那参将抬起头,声音已带着哽咽。
“那……国公爷……小的就说了啊?”
随着他这一句一句问着,帐中又有几个参加站出来诉说最近迁移百姓遇到的难处。
果然,她只是找个借口搪塞自己罢了,当时开口真正想说的还是那份心意。
“事虽艰难,但一旦做成,往后黄河便无溃堤决口之患,此为河南、两淮百姓之利;北方地旱缺水,引回黄河,又可开渠灌溉旱地,此为山东、河北百姓之利;朝廷不必每年花费赋税治河,此天下百姓之利……”
送信人有些犹豫,但话到最后,还是郑重一抱拳,大声道:“小的恭喜国公!贺喜国公!”
这些道理,他自己又如何不知?本就是自己平时一点一点告诉这小子的啊。
末了,这送信人却是瞥了一眼赖在王笑怀里的秦小竺,又道:“小的还有一事与国公说单独说……”
王笑皱了皱眉,沉吟道:“不,我了解郑元化,你只管把我的命令带过去。”
山东齐河县北,陈京辅走在坑坑洼洼的田梗边,不时蹲下挖上一铲子的土。
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害死你爹……
——想见她、想见她……
“军令一下,便是要末将去死,末将也不会眨一下眼。但强逼百姓之事,末将真的做够了!”
王笑连忙站起身,焦急地踱了两步,又拿袖子给秦小竺擦了擦额头,问道:“怎么跑出这么多汗?”
“陈京辅也说要在徐淮培堤闸堰,束水冲沙入海,等到这次的黄河之事了结就可以让他开始做了……”
“马三顺之母病重不能见风,这一路颠簸辛苦,难保不会死在路上,若到那时,末将便是杀她的凶手!马三顺为护其母,就该打杀末将。”
字很漂亮,漂亮得像她这个人。
“自东汉永平十二年,王景治河之始,黄河从临淄郡千乘入海,八百余年安流稳固,未曾改道。若不是五代之后藩镇割据、甚至屡掘黄河淹敌,以水代兵,也许黄河如今还在走王景故道不是吗?”
于是只好又摁下心中那份念想,继续看起奏书来。
陈京辅进了帐篷,行了礼之后便小心翼翼坐在最下首。
是否还要再继续迁移百姓?想必山东官将们也都在斟酌这个问题。
“你们都有难处,老夫也都知道了,会报给殿下与国公知晓……”
“最快的信马到山东,把这封信交给淳宁。”
陈璜今年才刚解开头上的总角开始束发,他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孩子,言谈间总是模仿着陈京辅的样子。
父子俩说到这里,忽见一匹快马赶来。
裴民又问道:“会不会是国公多心了?卑职觉得……黄河现在还没决堤,可见花将军与庄将军已经成功了。”
有许多事这种小破孩是不懂的,自己跟他说也说不清楚。
“南河河床过高、泗淮河道过小,年年泛滥成灾,百姓徭役不休、血食税赋每岁投入河政数百万两,河南、两淮诸地受黄河之苦近六百年,受灾者以千万计,足以见黄河南流根本就是错的。”
——呵,傻姑娘。
“你胡说什么?”陈京辅叱道:“自是要阻止黄河改道,只是担心万一阻止不了,才要想办法固河!”
所谓“束水攻沙”,便是建大坝,以水势搅动河底淤沙上浮,使其与自然水流一起下泄,从而达到清淤输沙入海的目的。
“快,让送信人过来。”
但不知为何,心中的不安感总是挥之不去……
呼吸都更重了几分。
陈京辅低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没有答话。
他仿佛能看到左明静连夜翻书,紧赶慢赶,赶出一份奏书告诉自己“看,我没骗你吧,我当时跑到城头,真的就是想和你说这个呢。”
但他眼神中却有着陈京辅所没有的清澈,不带一点杂质。
秦山河喝道:“既领了军令,还问这么多做什么?!”
左经纶站起身,亲自过去将他们一个个扶起。
这本奏书是左明静写的。
陈璜说到这里,小脸绷得紧紧的,眼中是与年纪不符的郑重。
陈京辅叹息一声。
脑子里很乱,一会想到黄河,一会想到兵事,一会又想起自己那几个红颜……王笑只觉少有这样的时候。
黄口小儿不知利害,却还是掷地有声吐出了他最后一句话。
眼下这封奏书里讲的就是这件事。
陈璜却抬起小胳膊又一指远处空落落的村庄,道:“父亲请看,国公已下令迁移百姓。现已迁走了一半人。只要把所有百姓迁走,再疏通河道、挖低河床,截弯取直,然后可慢慢引河水分流。南方河道复杂,黄河下游已成‘地上河’。山东河道现今正好开挖,又可直入大海,不易淤积。”
前面秦山河皱眉道:“你这头又是怎么回事?”
“下官见过诸位大人、将军。”
“是。”
国公愿意拿出银子让自己治河已是极难得之事,但治河也绝不是这般大动干戈地治,能把现在的河道固定住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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