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张爱玲私语录最新章节!

    引言

    宋以朗

    这里说的主要有四方面:一、书信档案概况;二、节录信件的原则;三、出版书信的理据;四,辑校说明。

    先简述一下我家书信档案的状况。张爱玲与邝文美、宋淇之间的往来通信,计有六百多封,共四十多万字。现存的第一封写于一九五五年十月廿五日,由张爱玲所寄,最后一封则是一九九五年八月九日,发信者是邝文美。张爱玲的信应已完整保存下来,但我父母那些信的情况则较为复杂。一九五五年至一九六五年间,因影印不便,我家寄出的信都没留底本。后来张爱玲搬家频仍,如《对照记》所言,“三搬当一烧”,所以那时期邝文美、宋淇给她的信全都丢了。自一九六六年起,宋淇的信在寄出前都影印存底,大概只有一封遗漏(写于一九七八年三月八日);邝文美的信早年多不留底,直到一九九二年后,因宋淇患病不能写信,多数由她代笔,那时她的信才开始保存副本。邝文美早期也常写明信片,这些则一概不留底。由于这些因素,在以下选编的信中,头十年就只有张爱玲一方,其后也会间中出现些仿佛毫无先兆的话,虽略嫌突兀,但读者只要细察文理,相信也不难领会。

    他们写的信主要谈什么呢?张爱玲有一句话可以扼要回答。一九八○年七月十三日,张爱玲致函邝文美、宋淇,说:“我的信除了业务方面,不过是把脑子里长篇大论对你们说的话拣必要的写一点。”所谓“业务”,包括文学创作上的切磋(如讨论《色,戒》《小团圆》的优劣及改写方法)、卖电影电视版权的细节、出版新书的各项计划及安排、金融投资等“正经事”;而“脑子里长篇大论对你们说的话”则范围极广,包括健康、朋友、衣服、美容、梦境……(所谓“脑子里长篇大论”云云,别详《张爱玲语录》,见本书70页注释)正如我在全书前言所说,本部分收录的书信,都“以反映彼此友情为主”,所以内容多集中于“业务”以外的事,侧重生活、感性的一面。

    张爱玲很小的事也会想起我父母来:在Newsweek[《新闻周刊》]上看见一个上装广告,就想起邝文美几年前做的深蓝夹克(一九五八年四月廿七日张爱玲致邝文美书);选新教宗放黑烟白烟,就想到我父母间相处的传统美德(一九六三年六月廿三日张爱玲致函邝文美、宋淇);从窗子望出去,看到“一迭迭黄与蓝的洋台”,就记起与邝文美在港共处的画面(一九六四年五月廿五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电视上听到古典乐,“也想起Mae来”(一九八五年二月一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诸如此类的零星片段,只要能体现到三者间的友情,我都尽量梳理出来收入这部分。有关我家的内容,自然也占了不少篇幅,因为省掉这些,张爱玲许多体己话便失去脉络,刊出来也没有意义。

    在各式话题当中,又以健康状况至关重要。事实上,这里辑录的书信简直可当一部“病史”来看。除了数不清的伤风感冒等小病外,信里提及的病不少都惊心动魄:例如宋淇一九六七年动手术,由于要长期休养而向邵氏请辞,从此便脱离电影圈,那次就连张爱玲也担心他可能已不在人间了(一九六九年六月廿四日、一九八五年十月廿九日张爱玲书)。以后的情况是:一九七七年,宋淇十二指肠出血;八八年夏,他心脏衰竭,水肿、心悸、呼吸困难相继而至,翌年夏天做胸腔手术;九一年,他支气管扩张、咳血;至九三年呼吸衰竭,入加护病房急救,之后便赖氧气设备度日。用他的话来总括一句,“凡是希奇古怪的病我差不多都生过了”(一九九一年三月十四日宋淇书)。邝文美则八六年尾证实患胃癌,要进行全胃切除手术,继之以化疗;到九四年,她又得了痛风。至于张爱玲,她八十年代期间皮肤敏感恶化,加上眼疾、牙痛,出门就诊一次就染一次感冒,至八八年皮肤病得良医会诊,对症下药,总算有所改善。不幸她在八九年伤臂骨裂,而肤疾又于九十年代反复恶化,到九五年更说要“一天十三小时照日光灯”(一九九五年五月廿一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另外还有我外婆的病、老佣人“阿妹”的不适,诸如此类的病历,我都酌量编入本书。这做法的目的,不但是要说明通信三者如何互相扶持,更想带出一种生活质感,让读者想象到他们写信时的处境及感受。

    另一方面,“业务”书信在某程度上也能表现出他们彼此信任、合作无间的一面,不能说与“友情”这主旨完全无关。例如一九八七年有几封关于《续集自序》的信,就证明那“自序”原来由宋淇代笔,张爱玲只轻轻改动一两字,叫人惊讶他们竟能如此互相信任。更重要的,是这些业务性质的信,尽管其内容看来非常抽离冷静,但只要考虑到写信人当时的处境,便往往被他们的情义所打动:因为这些公事上的信函,很多都是宋淇或邝文美大病期间勉力而写的(可参看一九八六年八月二日宋淇书、一九八七年一月廿三日宋淇书、一九八八年七月十三日邝文美书、一九九一年一月二日宋淇书等)。我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这种朋友,但他们仨的确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即使是“业务”信函,我也连带其生活背景酌量收录一些,相信细心的读者自会明白个中深意,恕不逐一解释。

    现在要说明一下公开这些书信的理据,主要有两点。第一点针对整批书信,意义较普遍:它们对张爱玲研究者来说,是珍贵的第一手资料,有极高学术价值。不妨举两个令我感受最深的例子说明。一是上文提过的《续集自序》作者问题,本书已收录了一切相关资料。另一例是二○○七年电影《色,戒》上映,坊间谣传王佳芝就是郑苹如、易先生是丁默邨,但书信却明确否定了这些揣测:《色,戒》根本是取材于宋淇提供的故事,而且“女主角不能是国民政府正统特务工作人员”(一九七七年三月十四日宋淇致张爱玲)[1]。不公开这些信函,张学研究中很多谬误便无法澄清、修正,而大众对张爱玲其人其书亦肯定会继续误解下去。宋淇对出版这些书信,亦抱开放态度:

    宋淇致张爱玲1976.1.19

    我们发现在你的信中,有不少珍贵的资料————简直可以写一本书。退休以后,我们说不定真会写一本也未可知。一笑。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十日,宋淇写了一封信给平鑫涛。信中说有人听到他们夫妇俩身体不好,便写信来劝他们整理张爱玲的信札,再卖给美国的大学。以下是宋淇致平鑫涛信函的重点节录:

    他听说我们身体不好,就急得不得了,连忙写信来劝我们将全部信札好好整理,他可负责介绍我给美国一所大学,保证在二千年之前不能公诸于世,并可取得相当代价。

    [……]

    他并说爱玲写给我们的信最有价值,因为内容都是她个人的私事和想法和生活细节,而写给别人的或是答覆,或是请求,多数是谈公事,所以希望我们早日做出决定。

    [……]

    我考虑后,香港两大学根本不考虑,一九九七之后香港不知如何?美国大学固然有国际地位,但原件是用中文写的,一年也不会有一个人去利用这宝贵的资料。想来想去,台湾大可考虑,因她的书全集是台湾皇冠出版,她的基本读者在台湾,而皇冠最近有了皇冠中心,除了音乐、舞蹈、美术展览、演讲之外,似乎可以进一步设立档案室(literary archive)。张爱玲和我们之间的通信可以成为这计划的出发点和核心。将来欧美学者如要研究张爱玲,应该到台北皇冠中心来取经,而本身有一天可向中国读者和张迷开放。我们绝无意将这些信居奇,从中得益,但深信一个作家的信件、原稿等都是后人研究的第一手资料。现在我想知道的是:兄对此想法有何反应?如有诚意,我们不妨再谈。

    我没见到平鑫涛的答复,似乎此事亦不了了之。但重要的是,我们知道宋淇为了方便学术研究,本就有意公开这批书信。现在三位当事人皆已去世,一切都升华为历史,把它们公诸于世,让大家更明了张爱玲的过去,相信就是处理这批信札的最好方法。

    出版这些书信,尤其是本书选编的部分,还有第二个较狭义的理由:那就是要让公众明白,究竟张爱玲与宋淇夫妇的友谊是怎么一回事。我在全书前言已提到,宋淇夫妇生前只写过《我所认识的张爱玲》《私语张爱玲》及《张爱玲语录》三篇关于张的文章,最后一篇刊于一九七六年,之后即使尚有十九年交往,宋、邝二人也再无片言发表。对公众来说,这无疑是他们三人交往历史的一大片空白。一九八五年二月一日,张爱玲致函邝文美、宋淇,说:

    一次夜间因为不想回来得太晚,疾走几条街,心口又有点疼,想起可能heart attack[心脏病发]倒在街上,刚巧几天后有两万多存款到期,换了一家开了个新户头,就填你们俩作bene.ciaries[受益人],可以帮我料理。应当立遗嘱,也许别的accounts[户头]就不必改了。

    到一九九二年二月廿五日,张爱玲终于寄来一份遗嘱,并附函交代自己的遗产将由宋淇夫妇拥有。没读过他们书信的外人,其实不可能理解张爱玲何以有这个决定。事实上,邝文美就是张爱玲最要好的知己,她对我母亲的欣赏,甚至去到这程度:“越是跟人接触,越是想起Mae的好处,实在是中外只有她这一个人”(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一日张爱玲致宋淇);而宋淇为了张爱玲的事业,更几乎赔上自己所有时间、精神,他自己就说过:

    宋淇致张爱玲1974.8.17

    朋友劝我一直为人打算,而忽略了自己出书不免太不为自己着想了。

    宋淇致陈华1987.10.18

    大概《续集》的序不容易写,而自己渐渐老迈,不复有当年的锐气。有时想想这样做所为何来?自己的正经事都不做,老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可是如果我不做,不会有另一个人做,只好义不容辞,当仁不让的做了。

    宋淇致张爱玲1990.8.14

    这个月来为了这五本书忙得我将《怡红院四大丫环》一文停写,没有办法,弄湿了头,只好做下去。这一阵老态毕呈,趁现在还能做事之时,办了也好。

    我节录以下书信,就是希望能按着时序,扼要地展示整段友谊的发展,好让大家可根据第一手资料,弄明白张爱玲与我父母的关系。

    最后是辑校说明,主要有以下七点。一、本书以下部分,只摘录涉及张爱玲与我父母间友谊的内容,除非有脚注标明为书信全文,否则都是原信节录。

    二、编排信件的形式,力求能呈现一种此问彼答的互动关系(当然因材料所限,也不可能像“对话录”般畅顺)。编者省略的部分,一概以[……]代替,而原信中的省略号,则保持不变。

    三、张爱玲、邝文美及宋淇三人用字各有特色,偶有旧式写法,编者一概不改。

    四、书籍、杂志、报纸、电影名称,凡原信没标点的,编者都划一加上书名号。

    五、宋淇或邝文美致张爱玲信,因收信人只有一个,故仅于节录上冠以写信日期及寄件人名字。张爱玲信函则标明日期及发信、收信人名称。

    六、张爱玲信函,凡同时写给邝文美、宋淇二人的,皆以“Mae&Stephen”称呼,故以下书信致两人者,皆作“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保持原来的称谓次序。

    七、书信中即使是同一人也有不同称呼,为方便读者,现把主要人物的各种别称表列如下:

    邝林怜恩,宋以朗,宋淇,曾宋元琳,宋邝文美(由左至右)一九五七年一月十九日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5.10.25[2]

    也许你会想我是受恐吓,怕许久不写信你就会不回信,所以赶紧写了来。事实是有许多小事,一搁下来就觉得不值一说了,趁有空的时候就写下来。你们一切都好?代替双十节的放假,出去玩了没有?别后我一路哭回房中,和上次离开香港的快乐刚巧相反,现在写到这里也还是眼泪汪汪起来。

    路上一切其实都很愉快,六个人的房间里迄今只有一个葡籍少妇带着个六岁的孩子,起初两天我们房间里一天到晚墨黑的不开灯,大家都睡觉,除起来吃饭外。他们是晕船,我是补上这些天的睡眠不足。昨天到神户,我本来不想上岸的,后来想说不定将来又会需要写日本作背景的小说或戏,我又那样拘泥,没亲眼看见的,写到就心虚,还是去看看。以前我看过一本很好的小说《菊子夫人》,法国人写的,就是以神户为背景。一个人乱闯,我想迷了路可以叫的士,但是不知道怎么忽然能干起来,竟会坐了电车满城跑,逛了一下午只花了美金几角钱,还吃咖啡等等,真便宜到极点。这里也和东京一样,举国若狂玩着一种吃角子老虎,下班后的of.ce worker[办公室职员]把公事皮包挂在“老虎”旁边,孜孜地玩着。每人守着一架机器,三四排人,个个脸色严肃紧张,就像四排打字员,滴滴搭搭工作不停。这种小赌场的女职员把脸涂得像idol[神像]一样,嘴却一动一动嚼着口香糖。公司里最新款的标价最贵的和服衣料,都是采用现代画的作风,常常是直接画上去的,寥寥几笔。有几种cubist[立体派]式的弄得太生硬,没有传统的图案好,但是他们真adaptable[与时俱进]。看了比任何展览会都有兴趣,我一钻进去就不想出来了。陋巷里家家门口的木板垃圾箱里,都堆满了扔掉的菊花,雅得吓死人。当地居民也像我以前印象中一样,个个都像“古君子”似的,问路如果他们也不认识,骑脚踏车的会叫你等着,他自己骑着车兜个大圈子问了回来,再领着你去。明年暖和的时候如果Stephen到日本去筹拍五彩片,我真希望你也去看看。我想,要是能在日本乡下偏僻的地方兜一圈,简直和古代中国没有分别。苦当然是苦的————我想起严俊林黛下乡拍戏的情形。十月十四。(我想古代中国总不像现在中国乡下和小城那样破败黯淡肮脏。)

    上船后我就记起来,吴太太问我几件行李的时候我也算错了,多报了一件,使她大惊小怪起来,以为我做了许多衣服。那天实在瞌睡得颠三倒四。上船前付挑夫和汽车钱等等一共十几块,请你不要忘了给我扣掉————假使那五十块钱拿得到的话。如拿不到,请不要忘记告诉我一声。房间里添了一个印度犹太太太带着两个孩子和无数箱笼什物,顿时大乱起来。我的玻璃杯也砸了,所以到东京时我要去买一只那种旅行用的小热水瓶,用它泡药,可以挂在衣橱里面,比较安全。船在横滨停一天半,第二天近中午的时候我上岸,乘火车到东京市中心,连买东西带吃饭,(饭馆子里有电视,很模糊,是足球赛),忙忙碌碌,不到两个钟头就赶回来了,因为要在三点前上船。银座和冬天的时候很两样,满街杨柳,还是绿的。房子大都是低矮的新型的,常是全部玻璃,看上去非常轻快。许许多多打扮得很漂亮的洋装女人,都像是self-consciously promenading[很刻意地蹓跶着]。回横滨的时候乘错了火车————以前来回都是乘汽车,所以完全不认识。半路上我因为不看见卖票的,只好叫两个女学生到了站叫我一声。她们告诉我乘错了,中途陪着我下来找taxi[出租车],你想这些人是不是好得奇怪?不过日本人也和英国人一样,大都一出国就变了质。

    我还买了一瓶墨水,怕笔里的墨水会用完。事实是我除了写了两封必要的信(给姑姑和秀爱和Mrs.Rodell[3])诗一首也没译成。两年没翻译,已经完全忘了怎样译,译出来简直不像话,只好暂时搁下来。临行前天天跑领事馆,英文说得流利了些,但是一上船,缺少练习,又说不出来了,所以赶紧借了些英文小说来看,不然等见到Mrs.Rodell这一干人,在需要千恩万谢的时候又要格格不吐,那真糟糕。有一本小说叫The Conquest of Don Pedro[《唐·佩德罗远征记》]很好,我看的是袖珍本,看来销路也不错。船上电影看了许多,只有一出The Conquest of Space[《征服太空》]是好的。同船的菲律宾人常常在太阳里替小孩头上捉蚤子,小女孩子们都是一头鬈发翘得老高,我看着实在有点怕蚤子跳上身来,惟一的办法是隔几天就洗一次头,希望干净得使蚤子望而却步。三等舱除了人杂,一切设备也还好,吃得也很好,可惜大部份是我不能吃的。我也只好放宽管制,我的diet[饮食]向来是以不挨饿为度。

    廿二日到火奴鲁鲁,我上岸去随便走走,听说全城的精华都在Waikiki[威基基],我懒得去。就码头与downtown[市中心]看来,实在是个小城,港口也并不美丽。但是各色人种确是嘻嘻哈哈融融泄泄,那种轻松愉快,恐怕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至少表面上简直是萧伯纳威尔斯理想中的大同世界的预演。我刚赶上看到一个parade[游行队伍],各种族穿着native costumes[民族服装],也有草裙舞等等。街上有些美国人赤着膊光着脚走来走去。很多外国女人穿着改良旗袍,胸前开slit[狭长口]领,用两颗中国钮子钮上。毕直的没有腰身,长拖及地,下面只有开叉处滚着半寸阔的短滚条。不知道你姊姊从前住在那里的时候是否就流行?日本女人也穿着改良和服,像nightgown[睡袍],袖子是极短的倒大袖。也同样难看。当然天气热,服装改良是必需的,但是我相信应当可以弄得好一点。

    今天廿四,收到你的信,如你预料的一样惊喜交集。在上船那天,直到最后一刹那我并没有觉得难过,只觉得忙乱和抱歉。直到你们一转背走了的时候,才突然好像轰然一声天坍了下来一样,脑子里还是很冷静&detached[和疏离],但是喉咙堵住了,眼泪流个不停。事实是自从认识你以来,你的友情是我的生活的core[核心]。我绝对没有那样的妄想,以为还会结交到像你这样的朋友,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也再没有这样的人。那天很可笑,我正在眼泪滂沱的找房间门牌,忽然一个人(并非purser[客轮的事务长])走来问“你是某某吗?305号在那边。”当时我也没理会这人怎么会认识我,后来在布告板上看见旅客名单,我的名字写着Eileen Ai-Ling Chang,像visa[签证]上一样噜苏。船公司填表,有一项是旅客名单上愿用什么名字,我填了E.A.Chang。结果他们糊里糊涂仍把整个名字写了上去。我很annoyed[困扰]————并不是不愿意有人知道我,而且事实上全船至多也只有一两个人知道,但是目前我实在是想remain anonymous[隐姓埋名]。你替我的箱子pack[收拾]得那样好,使我unpack[打开行李]的时候也很难过。当然我们将来见面的时候一切都还是一样。希望你一有空就写信来,但是一年半载不写信我也不会不放心的。惦记是反正一天到晚惦记着的。我到了那边,小的mishaps[事故]大概常常有,大的不幸和失望是不会有的,因为我对于自己和美国都没有illusions[幻想],所以你也可以放心。看见Dick[4]时请替我问候,希望他没有扶病给Mrs.Rodell写信。也望望Rachel[瑞秋]。

    P.S.The Red Badge of Courage,A Gradual Joy,Melville Goodwin,USA[《红色英勇勋章》《渐欢》《美国的梅尔维尔·古德温》]等书你们如不看,请还给Dick。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5.11.9

    我本来暂时不打算写信的,但是实在很想念你,所以又写了。我在船上写的一封信和后来寄的一张明信片不知到了没有?Stephen的书评我看了,写得太好了,看了完全可以想像原著是什么样的。只有Shelley[雪莱]那句诗,怎样由pronoun[代名词]上研究出涵义,我看不懂,也不求甚解,只欣赏文字,已经觉得够好了。我到了这里后的经过,琐琐碎碎,自己写出来都嫌boring[令人厌烦],但是想必你不怕被bored[烦扰]。

    [……]

    你的小白钟现在站在一个shelf[架]上,我仍旧像看见它在你的长白橱上[5]。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5.11.20

    昨天收到你十三日的信,看到你of.ce[办公室]的事非常欣慰,如果你做Modic[莫迪克]的助手,与别人隔离,真是再好也没有了————under the circumstances[在这情势下]。今年此地非常流行深蓝绿色,你的颜色正是“当令”。现在我正忙着写剧本,希望两星期内能寄来。说不完的话,等下次再写了。现在早起早睡,完全正常,也真是贱脾气。总之一切都舒服愉快。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5.12.18

    你说游山,庙里老尼说“有公事”,我笑了半天————实在叫人吓得逃走,仿佛被她当作大施主了。真想不到你们附近的山上竟别有天地。耐冬家里闹鬼,真有趣。她越来越像个连载小说了。我仍旧无论什么事发生,都在脑子里讲给你听————当然是用中文,所以我很不赞成,因为我总想一切思想都用英文,写作也便利些,说话也可以流利些。但是没有办法,这是一个习惯。你的滚黑边的灰旗袍蓝旗袍一定好看极了。

    [……]

    Fatima[6]并没有变,我以前对她也没有illusions[幻想],现在大家也仍旧有基本上的了解,不过现在大家各忙各的,都淡淡的,不大想多谈话。我对朋友向来期望不大,所以始终觉得,像她这样的朋友也总算了不得了。不过有了你这样的朋友之后,也的确是spoil me for other friends[宠坏了我,令我对其他朋友都看不上眼]。

    [……]

    这里常常有鸽子撞到窗上来,使我想起你那里啄窗的鸟。你母亲不知Xmas[圣诞节]后几时来?你的job[工作]我现在听听又觉得还是原处好,你说你在那里像大家庭里的姑娘,比得真有道理。替人改写稿子实在太苦了,太不值得。现在大概已经决定了?我真希望你没有顾情面,委曲了自己。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6.1.14

    好久没写信,但是没有一天不至少想起你两三遍,总是忽然到脑子里来一会,一瞥即逝。

    [……]

    你的job已定规了没有?你的沙喉咙我记得很清楚[7],实在很好听,和你平日的喉咙是一底一面,(像一件浅色衣服的黑绸里子)希望你这一向除了喉咙外没生过别的病,家中大小也一个都没有病过。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56.2.10

    Stephen到西贡去我觉得非常有兴趣。现在那里是不是平静下来了?国际和邵氏你抢我夺,也像Mae被总店和支店抢夺一样,你们都成了香饽饽。

    [……]

    小报上关于我的消息真可笑,和实际情形比起来真是dramatic irony[戏剧性反讽][8]。这里有一张Audrey Hepburn[奥黛丽·赫本]将演拿破仑的儿子的剧照。另一张照片是不是很像你们俩在爬山?有一天我忽然在报上看见The Heart of Juliet Jones[《朱丽叶·琼斯的心》],如对故人。想起和Mae隔着几万里的海水,真像是喝多了水似的饱闷得难受。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6.3.14

    听你说的of.ce情形一切好转,我觉得真是“You can never keep a good man(or woman)down.”[有能者(不论男女)始终会出人头地。]玲玲的耳朵真吓人一跳。幸而吉人天相。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6.3.19

    你这一向忙得怎么样?前些时你提起和Stephen有点小意见,所以情绪不大好,现在当然早已事情过去了。当时我看了就想跟你说,总希望你觉得你们的因缘是世上少有的,因为两人都这样敏感,中间没有一点呆钝与庸俗作为shock absorbent[缓冲],竟能相处得这样好。当然这是因为你是太理想的贤妻,但是有贤妻也不一定是好姻缘。以前我看见你的时候,常常想起有一本蹩脚文言小说《美人福》(民初李定夷著),作者的目的是想推翻《红楼梦》以来的美人薄命的传统,书中的美人个个吟诗作赋,而仍是福太太。写得太欠真实感,但是居然被我亲眼看到,真有这样的人。(我不记得跟你说过没有,屡次想说,不知怎么打岔忘了说。)男人无论怎样聪明能干,在他所爱的女人面前常常会像孩子一样的惫赖。我总希望你不要生气,要把你们俩都当稀世之宝看待,珍重自己。————劝别人总是容易的,只有当局者才知道自己的难处。我风凉话一说一大堆,好在我知道你也不会嫌讨厌。以前写信因为是给你们俩看的,所以没有提。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6.4.11

    收到你四月一日的信,你的新窗帘新旗袍与宴会上谈话情形一切都历历如在目前。现在你母亲想必刚到,一定忙乱热闹万分,你又了却一桩心事了。那看手相的人真太灵验。每次听你说起USIS那些狗皮倒灶的举动[9],总使我自庆脱离苦海,因为对于不会应付的人确是苦海,会处世的人则不过是一些小气恼,不伤脾胃。

    [……]

    你看我用原子笔写信,也许以为你给我的笔被我丢了。并没丢,但不知怎么不吸墨水,需要修。已经十一点了,明天还得起早,下次再谈。你说的九龙渡船上的雾,我简直就像站在船阑干边一样。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6.6.11

    你即使不是正赶着母亲回来,没添出额外的应酬,也已经够忙的,我永远诧异你能坐下来写长信,从来不纳闷怎么许久没收到信。同时我对你们的一切都有一种信任与乐观,所以从来不觉得不放心。你母亲回来后兴致怎样?身体可好?你成天在办公室和那些讨厌的人周旋,自己家里情投意合的人反而见面时间那样匆促,实在使人觉得气闷。

    [……]

    你写的剧评我看了笑声不绝,一开头就隽妙到极点。骂得又俏皮又痛快,我只恨你没有细说,但是你一说“Tee hee!”也已经使人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我想了半天想不出他怎样译“汗”与“灵感”的pun[双关语][10]。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6.7.31

    你们的信上一片蒸蒸日上的气氛,看了总是使我精神一振。仿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有眼睛。”我真高兴你在of.ce的地位与前大不相同,虽然忙,虽然苦,究竟心里稍微痛快些。添了助手反而头痛,我完全可以想像,真是宁可不要。Stephen在电影公司那样复杂的环境里能够处理得那样顺手,越来越成为负责人物,真是不容易,也可见一切全在各人自己的personality[性格]。我看了也替自己庆幸,因为间接地我也得到益处。假使你们搬到九龙,请你马上写个一句两句的航空明信片通知我。(一想到搬家我不免替你头痛,尤其因为我特别喜欢你们原来的地方。所以我珍视那小白钟,那是那房子的一小部份。)

    [……]

    我现在很瘦,但是胃口非常好,不久就会胖起来,所以暂时也不必量尺寸,衣服还是再等些时再做。好在你给我买的料子,除那件花布外都是四季咸宜的。你讲点新做的衣服给我听我永远爱听,因为栩栩如在目前。我也想讲点衣服和头发等等琐事,可惜现在没有工夫多写,改天再谈。

    [……]

    你提到那伊朗来的朋友,我记得很清楚。我从来不怀疑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也是这样。如果老朋友再会晤的时候忽然不投机起来,那是以前未分开的时候已经有了某些使人觉得不安的缺点,已经有了分岐。世事千变万化,唯一可信任的是极少数的几个人。所以我从来不fret or worry[烦躁或忧虑]。我觉得很诧异,你们俩都再三解释近来没有常常写信。我不但知道你们忙的情形,而且我自己这样懒写信的人,千怪万怪,也不会怪别人不勤写信,你说是吗?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6.8.18

    十四日我和Ferdinand Reyher[费迪南·赖雅]结婚————Ferd是我在MacDowell’s[麦道伟文艺营]遇见的一个writer[作家],今年二月里我到那里去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但他比我走得早————我没有预先告诉你,因为我怕你又会送东西给我。事实上也只是登记,Fatima愿意作证,但我宁愿临时在登记处抓到一个证人。Ferd离过一次婚,有一个女儿已经结了婚了。他以前在欧洲做foreign correspondent[国外通讯记者],后来在好莱坞混了许多年doctoring scripts[修改剧本],但近年来穷途潦倒,和我一样penniless[身无分文],而年纪比我大得多,似乎比我更没有前途。除了他在哈佛得过doctor&master degree[博士和硕士学位]这一点想必approved by[见赏于]吴太太之流,此外实在是nothing to write home about[乏善足陈]。Fatima刚回来的时候我在电话上告诉她,说:“This is not a sensible marriage,but it’s not without passion.”[这婚姻说不上明智,但充满热情。]详细情形以后再告诉你,总之我很快乐和满意。以后手边如有照片和他的小说,也会寄来给你。月底我们回到MacDowell’s去,有信可以直接寄到那里。你几时到北京店买东西时,请顺便看看有没有像你那件白地黑花缎子对襟夹袄那样的料子,或银灰本色花的。如有雅致的花样,请你替我先买下来,我想做一件对襟棉袄,大致如那件旧的米色袄,而更短肥些。以后再画详细图样寄来,和那几件旗袍一同叫裁缝做。

    Dear Mae and Stephen:

    You are the only ones of Eileen’s people she says she wants me to meet,but I feel I have already met you,she has told me so much about you.I only want to assure you that she is safe with me,secure always in her loveliness and laughter and wisdom,for all this extraordinary occurence is a situation requiring no adjustments.It simply was,is and always will be.

    My love,

    Ferd

    [亲爱的文美与淇:

    爱玲说她的朋友当中,就只想让你们跟我见面,但她讲了这么多有关你们的事,使我觉得大家早就见过了。我只想向你们保证,与我一起她很安稳,永远都会这样美丽,开怀和睿智,这一切奇迹的发生,并不因为要互相迁就而改变。过去如是,今天亦然,直到永远。

    祝好

    费迪]

    赖雅致宋淇与邝文美书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6.10.12

    我想请你随便什么时候有空,给我买一件白地黑花缎子袄料,滚三道黑白边,盘黑白大花纽。如果没有像你那件那么好的,就买淡灰本色花的,或灰白色的,同色滚边花纽。黑软缎里子。那三件旗袍统统做单的。我不是等着穿,你不必催裁缝,做了请直接寄到Peterborough[彼得伯勒]。此外我不需要别的衣服。

    你这一向忙得怎样?我一想到你忙累的情形,实在觉得内疚。匆匆写这信,许多值得一提的琐事只好暂时略去,但是你来信告诉我一些琐事总使我非常快乐。希望你和奇和孩子们这一向都没生病。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6.11.16

    此地有一种rummage sale[义卖],据说New Hampshire[新罕布什尔州]办得最好,一毛钱的男式女式衬衫,五毛钱的长袴子,七毛五的厚大衣,便宜得骇人听闻,料子和裁制都不错,八成新。我买了些家常穿,因为我发现我穿长袴子很合式。今天我穿了件旧旗袍,吃了一惊,因为大小正合式,而这件的臀围是三十七吋半。如果裁缝还没做我的黑旗袍,请你叫他把hips[臀部]放大,其他照旧。如已做了而放不出,请仍给我寄来。又,黑旗袍如还没做,请叫他改滚周身一道湖色窄边,如图。

    (不要领口袖口滚两道。)我自己想想,也不好意思开口,左改右改,搅得你头昏脑涨。也是因为你一向脾气太像天使似的,使我越发啰唣不休。但这次绝对是最后一次。

    张爱玲致邝文美一九五六年十月十二日

    [……]

    我想到你们的时候,毫无意见,仅只是你们的影子在眼前掠过,每天总有一两次。希望你这一向没有不舒服,家里大小平安,愉快的事层出不穷,house guests[访客]改期不来。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6.12.28

    看到衣料的samples[样品],真不知道怎样谢你才好。你的年终报告想已写完。你们的客人一批批像飓风袭港一样,我看了心悸。现在不知道来完了没有?没有听见你说起你母亲的近况,希望她健康。Stephen的母亲来港,你一定又添上许多忙碌。你没有空千万不要给我写信,我永远像在你旁边一样,一切都可以想像。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57.2.2

    接信知道你们前一向都不舒服,念念。希望你们无论怎样忙,总设法随时保重,制造机会小小地休养一两天,几小时都好。我早就想写信来,因为Pink Tears正写到高潮的一章,又夹着生些小病,直挨到今天总算完工,正开始打。译稿费收到,感谢不尽。照片拍得真自然,我到处给人看“我最好的朋友的照片。”衣服早已收到,满意到极点。除灰色袍子稍微太紧外(可以找人放),统统合身。料子花式你选得太好了,我希望没太费事,否则我总觉得不过意。棉袄可以作为城里的短大衣穿,好在它永不会过时或嫌小。

    张爱玲致邝文美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十六日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7.3.24

    你寄来的衣料样子我真爱看。可以想像你那天晚上纯黑与金色的打扮,也像看见你和琳琳捧着鱼缸在街上走。几时你如果在店里再看见你那件鲜艳的蓝绿色绸袍料,能不能请你给我买一件,(短袖)买了请放在你那里,以后再做,因为蓝绿色的料子难得有。我这一向稍微瘦了些,那件灰色袍子已经能穿,绝对是我所有穿过的衣服里最合适的一件,真感谢你。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57.4.19

    我记得你们喜欢吃hamburger[汉堡],很想请你们吃Ferd做的hamburger,他的烹饪实在不错,比普通的馆子好。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7.6.5

    看到你上次信上说的近况,简直迫得人透不过气来,一样样累积起来,再加上复活节流行感冒的高潮。只恨我不在场,虽然不能帮你洗烫侍疾买东西,至少可以给你做个ventilator[通气窗],偷空谈谈说说,心里会稍微痛快些。你说你脾气变了,使我打了个寒噤,因为不能想像。但是我记得你有时忙累过份,说话的声音立刻会变,sounds taut and a little distraught[听起来紧张且有点慌乱]。也许你也像一切细致的东西一样,是脆弱的,我只是习惯上把你当作世界上一个最固定的单位,这一向我希望一切都缓和下来了?有些事能推宕的,总尽量设法推宕,否则万一你自己break down[把身体弄垮],岂不更耽误事情?我希望你常常这样自己譬解着,可是明知你太有责任感,决不会这样做。

    [……]

    Stephen无论做什么事我总有“大才小用”之感,但是他在公司里现在这样被倚重,还有他对业务上的兴趣,我听到了实在觉得高兴。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57.7.14

    前几天我吃到煮珍珠米的水,但因为珍珠米太少,太淡,远不及Mae带来的热水瓶里装着的,那滋味我永远不会忘记。此地虽然不受热浪侵袭,天气寒暖不定,前两天我又发过老毛病,一躺又是几天,好了以后特别觉得忙。我告诉过Mae我最喜欢自己动手漆家俱,现在我把那糊着刺目的花纸的一面墙漆成了极深的灰蓝色,配上其他的墙上原有的淡灰芦席纹花纸。蓝墙前的书桌与椅子也漆成蓝色,地板也是蓝色。此外虽然另有别的色素,至少有了些统一性。今天是我第一次在那书桌上写字。还有许多琐碎的话,留在下次再说了。希望你们身体好。上月屡次想起你们过生日不知怎样过的,一直忘了问。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7.8.4

    上次Stephen来信你没写,我并没有担忧,因为你如果生病他一定会提到的,我猜你一定是忙。我这一点上一向脾气笃坦,你如迟到或爽约我也决不会疑心是汽车闯祸等等,知道一定是临时有事绊住了。Stephen到星加坡去不太热?他在香港独当一面的痛快,你们小别的滋味,我觉得都是你们平日做人应得的报酬,使我觉得快慰。你写的关于我的文章[11],即使是你的second-best[次佳之作],我也已经十分满意,因为我知道得很清楚如果换了别人写的是什么样子。只怕你太费斟酌,多花了时间不值得。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7.9.5

    《文学杂志》上那篇关于我的文章[12],太夸奖了,看了觉得无话可说,把内容讲了点给Ferd听,同时向他发了一通牢骚。你在电影杂志上写的那一篇,却使我看了通体舒泰,忍不住又要说你是任何大人物也请不到的official spokesman[官方发言人]。当然里面并不是全部外交辞令,根本是真挚的好文章,“看如容易却艰辛。”我想必不知不觉间积了什么德,才有你这样的朋友。你记得我说的过了生日后转运的话,这种小地方也使我觉得一阵温暖。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7.9.30

    我在电影杂志上看到你们的照片,起初确实以为是Stephen在飞机场送李丽华,细看方知是你。是真误会了,不是瞎说。也是因为你这张照上的脸与身材都比较一般性。你们高兴的神气与瑯瑯扑在琳琳身上躲着的神气使我看着笑了半天。如果是琳琳和瑯瑯————他们比我记忆中似乎更小。一般人每次看见小孩子总是诧异“又大了许多,”我却恰巧相反,大概因为总觉得“后生可畏”,他们咄咄逼人的往上长,日涨夜大,其实他们并不像我想像中那样长得快。在香港的时候我每次看见他们也总是诧异他们还是这样小。今天抄完剧本已经深夜两点半,想明天上午寄出,所以很瞌睡的写信,写得乱七八糟,但都是以前陆续想起打算和你说的话。

    [……]

    图片原载《国际电影》一九五七年八月号

    我可以想像你有时候of.ce里出了气人的事,想写给我看又懒得细说,真是气闷————但是幸而近来你在of.ce里比较痛快得多,没人敢给你气受。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57.10.24

    琳琳的志向我觉得完全是因为一切小孩子都喜欢做人们注意的集中点(你们姊妹们是例外,但是你仔细分析后也许觉得姊妹间也不是个个都是例外)。如果太早对一门学问发生兴趣,反而是不健康的束缚,你说是吗?我觉得她不但美,而且五官位置匀称,线条有力,眼睛有神,不浮不戚,有一种堂堂的气概,将来不可限量,而且有福气。我承认我迷信到相信这一套,虽然并不是“麻衣相法”,只是凭我对人的兴趣,倒是你的担忧使我担忧,来日方长,她一天比一天美丽,诱惑当然特别多。但是我相信等她大起来的时候你一定会信赖她的判断力。你的蓝绿绒线衫一定好看到极点,快织好了没有?Stephen又生过感冒,我听了很觉得不安,希望这一向大家都好。Mae的“左手”的韵事太可笑了[13]。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8.3.30

    好久没收到你的信,你们一定是跟我生气了。我想,都是怪写信的坏处————说来也许使人觉得奇怪,我这靠文字吃饭而又口才拙劣的人,倒是写信比说话更加言不达意[14]。写给你的信因为不打草稿,所以更糟。我相信如果面谈,你一定会记得我是说话从不加考虑,尤其是在朋友面前,有时候本是好意,也使人听不入耳。但是当时在融洽的空气中说了也就忘了,不像白纸上写黑字,总像是含蓄着深意。我在长久没收到你们的信后才想起,难道Stephen以为我“拿”不写《温柔乡》是希望多拿剧本费?还是觉得我脾气太坏,一点也不能接受建议?其实电影的制造过程本来非如此不可的,而且公司方面提出的都是内行话。我只是认为我们有一个默契,Stephen介绍这工作给我本来是帮我的忙,如果觉得容易轻松我就做,觉得难就不做,报酬我一直非常满意。但是我始终对于金钱来往影响友谊这一点怀着一种恐惧,使我每次收到剧本费,一则一喜,一则一忧。这封信一个月前就打算写的。我常常牵记你们近来怎样,家里是不是一切照常。

    [……]

    最近老毛病又发了一次,躺了一个礼拜,今天刚起来。我自己知道我是最坏的通讯者,所以也不能要求你经常的给我写信。如果提起笔来感到意兴索然,那就不通信也好,我仍旧相信将来见了面一切都还是和从前一样。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8.4.27

    你们已经有廿年的历史,真是难于想像,因为你们永远表里如一丝毫不变,真像是时间站住了不走,使人有恍惚之感。

    [……]

    我希望你找房子不太累,搬家的时候不太热。如果我仍在香港,一定会跟着搬到九龙。我以前对寄卡片的意见现已作废,为了偷懒,几乎所有的信都用明信画片代替。你遇到没空写信的时候,也隔些时寄张卡片给我,只要说一切平安。[……]最近Newsweek[《新闻周刊》]上一个广告里有一件上装,与你几年前做的深蓝夹克一式一样。不知道现在还常穿吗?琳琳住读你也许会觉得寂寞。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58.5.26

    收到你们的信,使我觉得抱歉,尤其因为我的信寄到的时候Mae正发着103°的寒热。最怕的就是一家大小接二连三或是同时病倒,近来是否大家都无恙?打了针是否好得多?你们忙的情形我不是不明白,我如果有你们一半忙,早已仓皇得什么都顾不上。千万不要以为我要你们常写信。总之我只归罪于不见面的气闷,不然我也不会多心。Mae梳髻再配也没有,高低部位也好,一道单镶的绣花边也简单得可爱,不知道是什么颜色?早晨梳头是否费时候,是不是自己梳?我前一向烫的头发不好也不坏,最近试验剪得极短,终于决定养成不长不短分层的直头发。

    [……]

    我在电影杂志上看到关于《南北和》[15],就觉得错过这出戏实在痛心。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8.7.6

    《南北和》收到,看了非常喜欢,下次写信时再讲。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8.9.21

    趁这空闲的时候写信给你,把上次信上匆忙中略去的话补上。我实在羡慕你做谋杀案的陪审员,认为是一桩大经验,可以想像乘警轮出鲤鱼门的气氛[16]。但不知凶手为什么当众行凶,不怕抵命?是一时冲动还是预谋?你的上司一蟹不如一蟹,上次Life[《生活杂志》]上大捧NormanB.[诺曼B.](名字不知我搅错没有)我看了不由得要笑,而又觉得寒飕飕的,天下事实与外表大都如此。TheUglyAmerican[《丑陋的美国人》]那本书你们看到没有,不知骂得是否在筋节上。

    [……]

    近来我因为胃口不好,常常自己做些中国菜,例如青椒炒蘑菇,用bacon[薰肉]油代替火腿油。希望有一天能够做给你吃,同时听你讲点烦恼的事给我听。

    [……]

    《侍卫日记》这本书,能不能请你叫个识字的佣人代我留心,碰到就买一本?不是等着要。小女孩子总是喜欢漂亮的姑娘,你不要替琳琳担心。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8.9.22

    时刻惦记着,尤其是收到你九月九日的短信后,觉得天灾人祸一并发作,使人透不过气来。这一向台湾时局紧张,我着急香港不知可会受影响,也想到你二姊,却没想到你们会有别的不幸。皮下发炎不知道是什么症候,听上去来势汹汹,希望Stephen暂时多多保养,我听你说一天到晚来客商量大计,想像这情势一定不容许他多休息。我正预备今天写信,(昨天晚上刚改写小说完工)恰巧今天又收到你百忙中写的长信,真觉得罪过。

    [……]

    我们十月底离开这里,在纽约住一星期料理点琐事,乘飞机到洛杉矶去,趁这机会卖掉Ferd存在堆栈里的几千本书(大部份是Americana[有关美国的书]),至少够来回旅费。我这样反对藏书的人,这也真是人生的讽刺,弄上这么许多书。你想,以你们的家境,Stephen买书我尚且摇头。《南北和》不但噱天噱地,格局的简单有一种图案美,我可以想像演出的效果。

    [……]

    谋杀案我极感兴趣,这和新房子都希望你多告诉我点。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9.1.11

    收到你十二月十五的信,真觉得皇皇然。有种时候,安慰的话不但显得虚浮,而且简直冷酷,根本无从安慰起。但是能够有好医生诊治,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你说他对你大姐的好感到现在还会发生作用,我不由得想起吴先生代我母亲生气,大为光火————虽然表现的方式不同。我可以想像你每天赶来赶去的仓皇情形,真恨我不在场,否则你随时能偷空诉说一通,至少会稍微心里松动一点。你说这信寄到的时候最坏的已经过去了,这样写着已经觉得好过一点,这话我看了反而觉得心酸。我实在是想知道开刀经过怎样,否则还不会写信来。希望你空邮寄张明信片给我,好处在篇幅限制,只能写一两句话,也不必提所说的是谁,用英文也好。写得再简短我也不会觉得突兀。等你慢慢地心定下来再写信。我这一向在赶写《荻村》,因为越耽搁越不上算,希望在二月底前打完寄出。此外闲话有许多,但是有你这边的事梗在心头,一切都像是无聊的闲话。

    [……]

    你的头发现在短而鬈,我希望你脑后堆得高点,“帝国式”我觉得于你非常合适。我的头发也较阔较高,不鬈而蓬。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9.3.16

    收到你一月廿五的信,心里一宽。Stephen的病源你如果当面讲给我听,也还没有这样清楚,因为我用耳朵听不容易吸收。但是我记得你说过他骑脚踏车来报告停战。我想像你们的近况一定苦尽甘来,Stephen在家里养息,相聚的时间比较多,能够从容的领略生活的情趣。我希望你of.ce这一向不忙,也没有无端端岔出别的麻烦差使。病后的世界像水洗过了似的,看事情也特别清楚,有许多必要的事物也都还是不太要紧。任何深的关系都使人vulnerable[容易受伤],在命运之前感到自己完全渺小无助。我觉得没有宗教或其他system[思想体系]的凭藉而能够禁受这个,才是人的伟大。请你原谅我这一套老生常谈的人生观,反正你知道我明白你从医院探病回来的心情就是。痛定思痛,也许你现在反而有更深的感触。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9.5.3

    听你说你们这里一切如我想像的一样,使我很安慰。我像看见你们的洋台、花草。你夏天如果穿短衫袴配上头上的髻,那真再理想也没有。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9.6.3

    临行前收到你的短信,觉得心焦,不知道Stephen现在出院没有?有没退热?香港好的医院拥挤的情形我简直不能想像。病后反覆,即使不要紧也使人着急。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9.8.9

    前一向我惦记着你们今年过生日是怎样情形,Stephen好了没有。我在赶写《荻村》剧本,中文本昨晚刚写完,Dick McCarthy十五日过埠,大概来不及译好打好给他看。其实不必如此急急,但我总想做完它腾出充份的时间来写小说。一方面这工作也就是休息,因为我始终为那小说烦恼着,虽然已经经过大的改动,还想拆了重换框子。常常晚上做同样的梦,永远是向相识的人(昨夜是我小时候一块儿玩的一个丫头)解释为什么不再写。这真是病征,我真要自己极力把持着不成神经病。如果能够天天和你谈一个钟头,可以胜过心理治疗。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9.11.26

    八月中旬见到Dick,听见说Stephen仍在医院里,我很着急,想着你一定心焦,心乱,当然没心绪写信,连我也这些时一直无法写信,我的同情你完全明了,但是人不在那里总是隔着一层,如果你正心烦的时候我却絮絮不休闲话家常,也自觉无聊。我是真的不愿意要你分神写信给我,所以最近写信给Dick请他听到关于你们的消息就转告我一声。

    [……]

    前两天收到你们的信,知道Stephen近况,非常快慰。

    [……]

    我的书又写下去了,这又使我起劲得多,这次我不想再停下来写电影剧本,但是你们要改编的两出戏我还是要买来看看。欠公司的钱无论如何要还的。如果我不打算马上动手写,下次写信告诉你们,好另找人。

    [……]

    你下次看见周裁缝替我望望他,我常常念叨着他的。上两个星期我去申请入籍拍派司照,寄一张样张给你,虽然粗糙,倒比别的照片像我。一百磅在你是标准重量,我一百磅却是瘦得厉害。

    [……]

    你担忧有一天变得像你母亲,似乎是杞忧,但是我可以想像,因为人老了确是善变。不过我总认定你永远是你,回想起深夜送你回继园台的一截路,与有一天我一夜没睡,大清早送稿子到附近的印刷所,顺便兜到你们家,(我忘了是送什么东西去)你刚起来喉咙有点沙哑,统统像昨天的事。那天早上你们“妈妈”正在梳头,握着头发来开门,甬道里充满浓厚的睡意,说不出的可爱。我想到现在你们的公寓里又天下太平恢复原状了,(虽然甬道与房间换了方向)真感谢万分。

    [……]

    我相信几年内我们会见面。那一定像南京的俗语:“乡下人进城,说得嘴儿疼。”

    宋邝文美在美国新闻处,一九五六年三月

    宋邝文美在美国新闻处,一九五六年三月

    张爱玲致邝文美1960.2.8

    收到你一月底的信,知道再耽搁下去会使你们误会我是不高兴写,其实我上封信里说的都是实话,欠公司的钱与欠私人的一样,怎么能惫赖。我后来再回想离港前情形,已经完全记得清清楚楚,预支全部剧本费。本来为了救急,谁知窘状会拖到五年之久,目前虽然不等钱用,钱多点总心松一点。如果能再多欠一年,那我对公司非常感谢,因为我仍旧迷信明年运气会好些,这是根据十三年前算的命。

    [……]

    你升官,一些无用的也升,我可以想像你的感觉。你肚子里一部美国官场现形记白搁着真可惜[17]。我看了The Ugly American[《丑陋的美国人》],材料精彩,只是写得太差。你整天应付那一班人,在你也许觉得胜之不武,我如果知道细情却会感到痛快。

    这里两张照片是Ferd一个朋友有一天来拍的,大笑的一张你看了一定觉得眼熟,穿的衣服也就是我的大作。日本面具是Fatima给的,寄到Huntington Hartford[亨亭顿·哈特福文艺营]已打碎,幸而有个画家代为黏上。Fatima上月结婚,自纽约寄请帖来,对象不知是医生还是博士,我也没查问,大家都懒写信。我自己觉得这几年来没有更老,所以总相信我们再见面的时候都还不会怎样改变。你在我所见过的青春常驻的人里是最极端的一个,(不单是我这样说,你总也有点相信。)即使因为忧煎劳碌老了五年,也还是年青。而且这是有弹性的,(至少在中年是如此)心境一变,几个月后会变回来,不过这和发胖一样,因素是累积的,效果却是“突变”,不是渐变。要过一向才看得出。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1.2.21

    我因为在电影杂志上看到Stephen照片,虽然瘦,似乎精神很好,所以没有信息并不心焦,仍旧天天想起,仿佛你们永远在那里,毫无变化,这种永恒感也是麻木的另一面。Stephen千万不要说什么“有事有人,无事无人”,显得见外,因为我这朋友极少的人,在我这方面是不拿你们只当朋友看待的。虽然因为欠着由你们经手的一笔钱,有点觉得亏心,我总认为是暂时的事。“病去如抽丝”的滋味我很熟悉,我知道对你们两人都是精神上的负担。朗朗怎么又生这怪病。你们的事只好用“好事多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可以略微心平些。

    《对照记》[图五十一]一九六一年,在三藩市家里,能剧面具下。

    [……]

    杂志除有你们房子照片那一期似都收到。报纸最近又收到两批,邮费积少成多,但少数钱不便寄,只好以后再和Mae算。我对于琳琳的“小姐脾气”只有最现实的看法,现代不论哪一种社会里还是有不同的阶级,聪明美丽的女孩子照样做名演员艺人或铁托夫人。即使遇到厄运,聪明人自会能屈能伸。做父母的想给她预防受打击,未来的情形无法逆料,防不胜防。还是让她尽可能享点福好。希望Mae不觉得这是局外人的风凉话而感到不高兴。天天过海,你时间更少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1961.5.17

    我很高兴Stephen和瑯瑯这一向好多了。你说Stephen拔牙,我想起黄医生给我装全部上牙,离港数月后发现太receding[后缩],幸而还来得及补救。(通常有这倾向。最好装得比天然protruding[凸出])他虽然是好医生,对美容或欠研究。希望你注意这一点。美国政府我看看实在不行,你的上司一蟹不如一蟹完全是意中事。我想你们看《十八春》一定觉得离我很远,我却觉得距离很近。许许多多话相信不会永远搁着,一定有机会畅谈。

    张爱玲致邝文美1961.9.12

    想在下月初一个人到香港来,一来因为长途编剧不方便,和Stephen当面讲讲比较省力,二来有两支想写的故事背景在东南亚,没见过没法写,在香港住个一年光景,希望能有机会去看看。暂定十月三日夜乘US Overseas Airline[美国海外航空公司](一家较便宜的unscheduled airline[临时航班公司])来港,一到就给你们打电话,请千万不要来接。听说香港旅馆挤得厉害,不知是否只是上等旅馆有这情形?我还是打算在离你们家不远的地方找个房间住下来,旅馆只预备住几天,脏一点贵一点都没关系,请你代为留心。如果这一向刚赶上你们特别忙,你不要担忧,反正我一住定下来就得忙着想《小儿女》剧本,以后尽有长谈的机会。近来你们身体都好?报上说香港闹虎列拉,你们生活上有没有什么不便?我今年过了年以来常有萧索之感。相信你们自从Stephen病后也常有类似的心境。但是我一想到不久可以见到你们,却是真正感到愉快。

    张爱玲致邝文美1961.9.23

    收到你的信吓了一跳,怎么你这样好的眼睛需要动手术。三个月没通信,我只惦记着Stephen的健康,再也没想到你会出花头。你上次寄来的照片我前一向正找出来重看,觉得你真是六年来一点也没变。

    [……]

    飞机是十月三日(星期二)夜离三藩市,几时抵港,昨天打电话到那小航空公司去问,不得要领,今天跑去问过,星期五下午四时三刻才到香港。途经Guam[关岛],Wake Is.[威克岛],Okinawa[冲绳],又因international dateline[国际换日线]失去一天,路上要两天之久。他们的时间表完全靠不住,你们千万不要来接,白等一天半天,徒然使我负疚。叫的士来你们处毫无问题,而且我一到就会先打电话来。我非常高兴你们可以替我找房子,不用住旅馆。我的理想是没有家俱而有电话,但是知道找房子的麻烦,绝对不会疙瘩。

    张爱玲致邝文美1961.10.2

    USOA忽然改了时间表,两星期一次飞港,(据说是因入秋生意清)十月三日一班机改十月十日。我为了省这一百多块钱,还是买了十日的票。

    [……]

    如果你们已代我找到房间,房租请先代付。人还没来先给你们许多意外的麻烦,真是说不出的内疚。希望你们不会见怪。

    张爱玲致邝文美1963.1.24

    我一再请你千万不要为不常写信抱歉,你的每天生活情形我有什么不明白的?Stephen累倒了也在意料中,那次收到他的SOS时我就担忧,听上去工作太紧张,所以这几个月来我一直为迟迟未交卷而内疚,但是非酝酿一个时期不可,只好屡次连想一两个星期又搁下来。电懋不知对《真假姑母》剧本有兴趣没有?

    [……]

    我现在正在写那篇小说,也和朗朗一样的自得其乐[18]。

    [……]

    转眼间三月就要到了,希望Stephen的手术经过顺利,你务必抽空来张一行字的便条将大致情形告诉我一声。你吃东西最好比以前fussy[挑剔]点,或于贫血有助。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3.3.27

    Stephen养息得见效这样快,实在是好消息,可见身体底子还是好。Mae又生病————我不禁记起你晚上十一点左右脸色苍白睡眼朦胧,从来没看见你那样病态美似的。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3.4.2

    最近我又身体啾啾唧唧起来,病了几天。写小说看参考材料,找到今圣叹讲军阀时代“陪斩”的一段,不由得感谢Mae历年寄给我的《新生晚报》,从前实在美不胜收。算着Stephen大概已开过刀,总算幸而Mae已经好了,不怕奔波劳碌,希望你稍微空下来点的时候就来张便条约略讲点Stephen开刀经过,过天再写信。我也常想到一别已经又是一年,感到惆怅。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3.6.23

    收到你们六月三日的信觉得非常安慰。我本来也想着如果开刀后稍有点复杂情形,无论怎样轻微,替Mae想着总觉得定不下心来给人写信。我这一向浸在Wuthering Heights[《呼啸山庄》]里[19],屡次预备给你们写信也是心里乱糟糟的写不成。有些成问题的地方,隔上两天又想出个答案,也就不去跟Stephen商量了,免得Stephen在这时候还要写信,像上次那封一样,使我拿到了心里久久不安。

    [……]

    Mae所说的Stephen在医院的经过与住院日子之久,我实在没有见过,听着也心悸。你们的事也确是总要受尽磨折麻烦后才如意。水荒我在报上看见,以为在香港是老生常谈,没想到刚赶着这时候的不便。前一向教皇之死非常感动人,这似乎是现代唯一活的宗教,但是连选新教皇放黑烟白烟也那么保留传统的美,我看着也想到你们。希望发炎已好,Mae也不再瘦下去。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3.7.21

    收到你们七月十三的信非常高兴。Stephen还没完全复原,听着虽使人心焦,我从小听惯了“病去如抽丝”与“不舒服别人替不了你”的话,所以生起病来很有耐性,只有不病的时候活得不值得才觉得可惜,这一点你们可以自慰。我自己对命运也很有忍劲,何况你们这是有把握的事,不过时间问题。Mae的大姊这些年后见面,真是人生难得的事,比我想像中跟我姑姑重逢还更像隔世一样,你一定谈得又痛快又疲倦。

    [……]

    玲玲大两岁后一定更美更动人。女孩子们的“大志”does not mean much[不太重要],Mae当然也知道,没有也照样可以出人头地。男孩子向来长得慢。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4.1.25

    书已买到,是16 Famous European Plays[《欧洲名剧16出》],另一本没有。十七日寄出,希望不久可以收到。你们替我买的书没算出多少钱,我也知道Mae每天忙与赶的情形,没工夫搞那些,这本书无论如何不要算了,不然更叫我不安。以后如再想起什么再叫我买,只要打个电话,连门都不用出。

    张爱玲致邝文美1964.1.30

    接二连三收到我的信,你也许觉得诧异,事实是我一想到就随手写张字条子,相信你不会怪我草率与颠三倒四。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4.5.25

    每逢收到你们的信总觉得过意不去,因为知道Stephen的健康情形与Mae的忙,难得放假还要写封长信讲公司内幕,我恨不得马上告诉她那是不急之务,这一类的事反正可以想像。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4.11.11

    我搬了家都没写信来,似乎荒唐,但是一来因为邮局代转信不会失落,二来因为先忙着搬,接着又要做积压下来的工作,直到昨天才透口气。前两个月我申请廉价房子,其实从前一到纽约就想登记住这种housing project[公营房屋],没有职业不合格,现在是因为Ferd年纪关系,很快的租到一个新造的公寓,房租只有本来的三分之一,目前可以生活无忧。地方比原来的大得多,又是我喜欢的现代化的房子,空空洞洞,大窗子里望出去,广场四面都是一叠叠黄与蓝的洋台,像在香港和Mae看的蓝与赭色的洋台一样。刚定下来Ferd忽然又头晕起来,澈查后吃了一程子药,总算病没发。

    [……]

    我这一向本来心绪坏得莫名其妙,大概因为缺少安全感,虽然住到称心的房子。今天更低气压,实在不应当拣这时候写信,但是也不能再耽搁下去,天天惦记着你们这一向怎样,希望一切都好。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5.2.6

    我总等到有事才写信,也是因为没心肠谈话。反正你们永远在我思想背后,只要有什么大变动的时候告诉我一声。Mae的时间都在交通工具上搭掉了,我太知道这情形,虽然我不常出去,一出去就是一天。最近我把存着的箱子拿了只出来,第一次用她给我的鳄鱼皮包。林黛自杀不知道是为什么?想起她和你们同住一个公寓的时候,有异样的感觉。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5.3.1

    收到你们的信知道Stephen又生病,头痛到极点。

    [……]

    Mae说的我看了真觉得震动而又惨淡,无话可说。不过经常睡不够总不是事。怎样补救我也不能想像。以后你们有事还是给我写便条,我知道你们写不惯,能不能试试?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5.6.16

    不过我向来睡不着的时候总是在脑子里讲着近事,比这更没有兴趣的,像告诉什么人听,恐怕也就是你们,幸而你们听不见。近来特别感到时间一天天过去得多么快,寒咝咝的。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5.8.2

    又,Mae讲起办公,你从前讲过些of.ce politics[办公室政治],无论怎样可气而又可笑,我觉得反正你会应付,又不伤神,动真气,尽管自己觉得没有意义,有本领不用总可惜,在那是非窝里实在要真本领,不过你叫它“摩练”。

    张爱玲致宋淇1967.4.10

    又,王说要出版你的《前言与后语》[20],这名字真好,出来了希望寄一本给我看看,马上寄还,还可以派用场,千万不要给我,免得又丢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7.4.27

    提起Stephen开刀,吓了我一跳。不知道已经出院没有,恢复得可快?如果知道,就不会赶在这时候夹忙,还寄稿子来。

    张爱玲致宋淇1967.5.20

    今天收到信,高兴到极点,甚至于没有拆,搁在那里快一个钟头,先去忙些杂事,已经完全放心了。上次王敬羲信上也说开刀后流血过多,还没出院,所以我非常担心,前两天写信给Dick McCarthy,因为他刚从远东回来,还问他有没有消息。看了你信上的险境,实在可怕,也真是幸运,星期日人都齐全,也幸而你们俩当时都不大知道。这次复原得慢,又岔出别的如肠胃病,这是像你的医生说的那句名言。等好了些千万把边缘上的感想写点下来。我自己也有过一两次这种经验,不过思想太简单,又有种自卫性的麻木。Mae的姊姊周期性来港,我总不禁想起台风××小姐们,这次刚赶着你病后,真累着了。

    [……]

    关于《十八春》你想得再周到也没有,不过赶着这时候让你写这么封长信,我实实在在觉得罪孽深重。

    邝文美1967.6.14

    这半年来我被Stephen的病害得真苦,再加上近日香港的动乱[21],惊醒了我们十八年来安居乐业的美梦,使我心力交瘁,仿佛只有半个人还活着,怎么也提不起劲来写信,所以好几次Stephen寄信给你,我都没有附笔致意,希望你能谅解。等我心情好一点的时候再和你详谈吧。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7.6.30

    Stephen怎么开了刀这些时还又流血过多入院,真正麻烦,也真是着急也没用的事。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7.7.30

    上次Mae信上讲香港情形,那时候我还想着跟金门炮战一样,闹一阵又会停下来。后来越来越坏,天天等着看报,最近又收到一个老同学的信,她是香港土著,讲许多人想搬,她也忙着送十六岁的儿子到苏格兰,我这才真感到恐怖起来。交通不便不知道Mae上班怎样?希望Stephen不会赶在这时候不舒服。

    宋淇1967.10.3

    我因为生病时间太久,已有七个多月没有去公司办公,不得不向公司辞职,所以我和邵氏公司的关系已告一段落。

    [……]

    文美很忙,也很累,她为了我的病和家事,心力交瘁,她真是我一生中所见过最好的女人,我这样说,并非想在你面前夸奖她。我们正在预备把Roland送到澳洲去读书,正在办理手续中,希望能成功,则可以了却一件心事。

    张爱玲致宋淇1967.11.1

    我在这里没办法,要常到Institute[学院]去陪这些女太太们吃饭[22],越是跟人接触,越是想起Mae的好处,实在是中外只有她这一个人,我也一直知道的。

    张爱玲致宋淇1968.5.5

    Mae一回来就把音乐开得很响,我太知道那滋味了。琳琳太漂亮,(他们俩照片上完全跟前几年一模一样,那时候也就不上照)无论如何也是extension of self-identi.cation[自我认同的外延],最使人满意的一种,也只好先享受着再说。不漂亮也不见得就sensible[有见识],这样想着也许看开些。他们书又念得这样好。巴黎到现在还是全世界的最高峰。上个月有个画家演讲,说纽约代替巴黎成了美术的中心,大家都笑了。她自己住在纽约。她急了,又辩:Dealers[商贩]都在纽约。Mae除了手瘦了,脸方了些,一点也没变,好在现在时行方。

    张爱玲致宋淇1968.5.15

    正写着信,又收到你十一日的信,已经是坐着写的,想必好些了。拖着倒也让它去,受罪真讨厌。家里紧张也not the worst of it[不算最糟]————我吃咖啡总想起Mae。忘了说她母亲跟七八年前没有丝毫分别,太可羡慕,这种是遗传的,等于一大笔遗产给女儿外孙女。

    宋元琳,一九六八年一月

    张爱玲致宋淇1968.7.21

    看见你信上说又进过医院,这次开刀“痛入肺腑”,实在winced[令我龇牙咧嘴]。其余的麻烦与你们的感觉,我想也只有我这长期没有半点安全感的人能知道一二。

    张爱玲致宋淇1968.10.9

    谢谢你寄来两篇文章,《拜银的人》[23]看了笑声不绝,这题目太好了,我倒觉得不太切合影评,世界上一大部份人都在内。真可惜你永远不会写像关于TV内幕的non-.ction[纪实文学],(书中人用假名字;有的也讽刺得很蕴藉)里面不知道有多少好故事,我看着《拜银的人》的时候不由得这么想。

    [……]

    我从来不要求意见一致,跟Mae和你常常一样,已经喜出望外了。

    张爱玲致宋淇1969.1.4

    收到《前言与后语》也都没来得及细看。我想最被注意的一篇是关于你父亲与毛姆的,以前听你讲起,因为记不清原文,老是与辜鸿铭那篇缠夹,根本没听清楚。《在一个中国屏风上》[24],我们知道屏风四周房间与人物的气氛,真比原著多出多少韵味!他对你父亲与对辜鸿铭的心理的不同,到现在也还是典型的。

    张爱玲致宋淇1969.1.20

    你说申请不到研究《红楼梦》的港大fellowship[助研金],我看了不由得叹气,当然是这情形。你做助理校长也是再合适也没有,只要不太累,因为你其实是个理想的校长,包括fund-raising[筹款]等————如果还有空可以写东西。

    张爱玲致宋淇1969.5.7

    希望你跟Mae都好,隔两个星期没有消息就很惦记你们。

    张爱玲致邝文美1969.6.24

    还没收到你的信已经听夏志清说在《纽约时报》上看见琳琳的照片,漂亮到极点[25]。我告诉他她还不算上照,等他看见本人还要漂亮。看了信觉得实在美满。你讲的他们姊弟俩的情形,也是你们这些年的政策的一个考验,证明你们对。到底谁也都还是需要证据的。你有一次讲“他们将来”的时候声音非常凄楚,我还记得很清楚,所以现在更替你们高兴,真是ful.lment[如愿以偿]。尽管一方面也许若有所失,“哀乐中年”四个字用在这里才贴切。我常常用你们衡量别人的事,也像无论什么都在脑子里向你们絮絮诉说不休一样,就连见面也没这么大的劲讲。你有次信上说《半生缘》像写你们,我说我没觉得像,那是因为书中人力求平凡,照张恨水的规矩,女主角是要描写的,我也减成一两句,男主角完全不提,使别人不论高矮胖瘦都可以identify with[视作]自己。翠芝反正没人跟她identify[身份挂钩],所以大加描写。但是这是这一种恋爱故事,这一点的确像你们,也只有这本书还有点像,因为我们中国人至今不大恋爱,连爱情小说也往往不是讲恋爱。(仿佛志清书上引他哥哥评台湾小说也有这话,说都是讲petty hurts to the ego[自我的小创伤])不过这本书中国气味特浓,你们一家四口的聚散完全是西方的态度,又开阔又另有种悲哀。你说只要Stephen不生病就是了,我想起那次听见Stephen病得很危险,我在一条特别宽阔的马路上走,满地小方格式的斜阳树影,想着香港不知道是几点钟,你们那里怎样,中间相隔一天半天,恍如隔世,从来没有那样尖锐的感到时间空间的关系,寒凛凛的,连我都永远不能忘记[26]。

    宋淇1970.8.11

    我们的女儿已经结了婚,住在纽约,对方是名画家曾景文的儿子,是一家杂志的副编辑。儿子则在澳洲,已入了大学,在毕业中学,入大学考试时,成绩打破了澳洲的纪录,大出冷门。我自己,生了十二年的痼疾已霍然而愈,现在生活正常,与好人无异,已经在中大full time[全职]工作了九个月了。文美的工作单位因经费关系而取消,可是她本身却调到另一单位办公。所以在我们家庭说来,一切都可以说是合乎理想,天公待我们很厚,但愿能如此平平安安活下去,别无他求。最出人意外的是我的顽疾居然不药而愈,令我们起先不敢信以为真,后来真有点涕泪何从之感。

    张爱玲致宋淇1970.9.12

    接信知道你健康完全复原,有这样好的消息,我实在高兴到极点。

    张爱玲致宋淇1970.11.7

    你完全复原了,真是给人一种“到底天有眼睛”的感觉。瑯瑯在澳洲打破纪录,他们姊弟俩都这样好,如果对调一下,就没有这么理想了,更可见你们的福气。有一天我在TV“Merv Grif.n Show”[电视的《莫夫·格里芬秀》]上看见James Mason[詹姆斯·梅森]说他穿的袴脚上有袴袋的袴子是他的朋友Dong Kingman[曾景文]介绍在香港做的,Grif.n忙说也是他的朋友。

    曾宋元琳结婚照片

    宋淇手握澳洲雪梨晨锋报头版

    张爱玲致宋淇1971.5.27

    我在TV上看见你们亲家Dong Kingman在此地街上作画。

    宋淇1971.11.6

    水晶的访问记也已看到,使我们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虽然我们已多年不见,可是加上一点想像,令我们有一种惘然的感觉。

    [……]

    我们看美国人是越来越幼稚和天真,所以文美在暑假中就辞了职不干,免得看他们的嘴脸,听他们骨头轻的话生气。

    [……]

    我们家中情形还好,我身体好了之后,可以做full time[全职],所做的事我也很喜欢,虽然事务较多,写文章读书的机会大为减少。今年暑假女儿、女婿、小外孙女来港住了一个月,儿子也从澳洲来港办理赴美手续,全家团聚了一月,其乐可知。女儿现在完全是贤妻良母,儿子则在纽约Stony Brook的SUNY[27][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读物理,大概有点天才,人很怪,没有什么朋友,思想很有深度,英文写得好得不得了,希望他能在美打出一条出路。

    张爱玲致宋淇1972.4.6

    美国的国运当然在走下坡,对中共的态度只有fatuous[愚昧]这字能形容。Mae看不惯而辞职,我可以想像。不过我觉得他们知识份子对中共的好感由来已久,是现在才表面化。大众也渐渐都受影响。有些趋势,恐怕谁当政都是一样,因为不得不顾到民意。

    张爱玲致邝文美1972.5.13

    我接连感冒,这封信耽搁到现在才写,怕万一已经搬家,所以寄到中大。我当然非常高兴你们在申请来美。琳琳瑯瑯&family[及家人]都回来过一个夏天,实在是你们在香港这些年的一个高潮与总结,使我想起“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瑯瑯专修computers[电脑],是尖端里的尖端————看杂志上苏联科学家说用computers是“第二个产业革命”,虽然他们这方面落后。你说做父母的惟有遥远的佩服,这尽管带点惆怅,更永远有余不尽。我觉得含蓄是你跟Stephen与子女的关系中最难得的一点。你说有时候有空虚感,当然是普遍的。就连男人,这也是法国人所谓the bitter age[苦涩的年龄]。不过你更吃亏在too intelligent&youthful-looking for your recessive,chosen role[太有才智,又长得太年青,不适合你选取的含蓄内敛的角色]————在危急的时候正用得着你的才干风度,一旦风平浪静就“良弓藏”。希望你留神另找工作,光为了内心的满足。————VOA[28][美国之音]本来不大合适,而且最近报上说这机构几乎被取消了————也许来美后可以跟Stephen合作。

    张爱玲致邝文美1972.5.20

    上次的信寄出后才想起来,我说你在VOA做事本来不大合适,仿佛忘了过去这职业贴补家用的功用,而且他们内部的复杂,也只有你有本事这些年应付下来。我是看见报上议会攻击USIA[美国新闻处],尤其VOA“almost dismantled”[尤其美国之音几乎解散]心里想Mae&Dick McCarthy are well out of it[心里想Mac跟狄克麦卡锡都早已置身事外了]。又,屡次忘了问《皇冠》上《包可华文选》是不是你或Stephen译的。

    宋淇1972.9.9

    我们本定九月二十日搬家,可是原来的住客还没有从旅行的地方回来,老是在等。自己的房子是租是卖,也拿不定主意,所以这两天我们二人总是心神不定。

    [……]

    Mae的母亲摔了一交,入了医院,可怜她又要医院和家两面跑。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2.10.6

    收到九月九日的信,照信封上印的指示剪开,刚巧剪掉一句要紧的话,是你们在等着什么,延期搬家的原因。

    [……]

    Auntie好全了没有?可以想像Mae奔波的情形,加上搬家的问题。

    宋淇1972.12.17

    Mae十一月中去了纽约十二月中即回港,外人一个也没有惊动[29]。

    宋淇1973.9.6

    最近徐诚斌主教忽然以心脏病发作逝世,令我们全家哀痛万分,我有一次失血过多,已近于shock状态,他为我做了一次extreme unction[30],文美是随他听道理并受洗,所以视他为友、为神师。

    张爱玲致宋淇1973.9.20

    《论大观园》是真好到极点,又浑成自然,看了不由得想到“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如果没经你写出来,仿佛总觉得应该有在那里,其实连近似的也没有过。

    邝文美、徐诚斌、宋淇(自左至右)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七日

    [……]

    下次万一要是路过洛杉矶,来得及就打个电话给我,不管白天晚上。如果不能来,也许我可以赶到机场去一趟。水晶打听到我的住址,给了《中华日报》叫他们寄剪报给我。知道的人多了,路过的又多,只好不接电话,只打出去。Mae如果来,最好能先写张纸条告诉我大约什么日期,免得不接电话错过。

    [……]

    真想不到徐主教逝世,很震动————

    宋淇1974.5.13

    小儿今年回港,他离港已三年,这次从SUNY(Stony Brook)毕业,Applied Math和Psychology的double major,[应用数学和心理学的双学位]下学期入母校深造Math。暑假中可以热闹一点。

    张爱玲致宋淇1974.5.16

    令郎回来,真替你与Mae高兴。他主修的两门距离这么远,可见他这人多么多方面。

    宋淇1974.6.13

    《文林》有一期登了《五四遗事》,昨天才发现《幼狮文艺》借用了其中照片。我这一阵忙于生病,大概根本没有寄给你,便中告诉我一声,以便补寄。

    张爱玲致宋淇1974.6.29

    收到六月十三的信,知道你近来又不舒服,正好瑯瑯回来这一个完美的夏天,真是the.y in the ointment[油膏里的苍蝇,意指“扫兴的事”],让Mae也减了几分高兴。只好是那句老话,“May all your troubles be little ones,”[但愿你的一切烦恼都是小事故]苍蝇就苍蝇吧。

    [……]

    你关于《红楼梦》的书希望能早日写完。看过的部份也老是担心散失。别的杂文我觉得即使纸荒,纸就坏点也应当出书,不是朋友们劝的话,是真有这需要。

    宋淇1974.8.17

    香港有人找我为他们的出版社编两部书:《红楼梦论文集》(一)[……](二)《张爱玲小说选》,由我来选。

    [……]

    此外,有正大字手钞本《红楼梦》也有人想翻印,也在找我写序,看上去也逃不掉,好在这些都是我喜欢做的事,做起来并不成为一种负担。朋友劝我一直为人打算,而忽略了自己出书未免太不为自己着想了。你信中也如此说。我一直到最近生病之后才有恍然大悟之感,论翻译一书之后,以上三书都只不过是editor[编辑],下一部书是《林以亮诗话》,希望能于今年年底前有个眉目。然后期以二年,再出一本《红楼梦》的论文集,那么也总算有点东西可以交卷了。有一位朋友到台湾去,回来之后,大为奇怪,说我在那边比在香港名气大得多,我想主要原因是那边读书的风气较盛。

    张爱玲致宋淇1974.9.14

    你提起我那篇《红楼噩梦》,也真是巧,简直像telepathy,接信前几天正因为写小说又顿住了,想把《噩》找出来看看到底有些什么东西。

    宋淇1975.2.22

    新年期间文美发感冒,有高热,咳嗽到现在还没有好,上海人所谓“牵丝扳藤”,真讨厌。我除了咳嗽之外,尚无其他毛病,但也精神不济。

    张爱玲致宋淇1975.3.6

    我知道你不过是咳嗽,精神不大好,但是如果照常办事之外再添上别的麻烦,也够头疼的。收到二月廿二的信,才松了口气。Mae感冒发高热,也吓人,这些感冒有时候可以很严重。咳嗽老拖着没好,也是使人着急。她以前有点贫血不知道好了没有?

    宋淇1975.3.15

    Mae在帮我看Hawkes[霍克思]的英译,其中自不免有疏忽和看错的地方,可是也真亏他,《红楼梦》岂是可以随便译的?他的长处是英文写得漂亮,而且从不偷懒和取巧,这种虔诚实在可嘉,当写一长文。

    张爱玲致宋淇1975.3.30

    你说叫Mae帮你对Hawkes译的《红楼梦》,我觉得也许你有些事务也可以交给她代办————当然我这大概是外行话————替你分劳,她也更有个寄托,才尽其用,比出去做事精神上的报酬也高些。

    张爱玲致宋淇1975.11.5

    前一向因为乘着那股子劲赶小说,来信也都手忙脚乱,也没提起你给《中国时报》那封信写得非常好[31]。我想以后不如就照西方代理人一样全权处理,不要特为写信来问我,省点时间。我从来又没什么意见,除了觉得在这情形下也不能再好了。钱最好也经过你那里,当然这一点如果麻烦就算了,我每次收到钱告诉你一声。

    宋淇1975.12.19

    十一月五日、六日及十二日的航简都已收到多时。我没有作覆,你一定觉得有点奇怪,主要是由于我工作过劳,天气暴冷,饮食不慎因而三十余年前的痼疾————十二指肠溃疡复发,幸亏发现得早,但已出了不少血。现正照医生的办法服药、休养、改变diet[饮食],头上一个星期根本躺在床上。

    张爱玲致宋淇1976.1.3

    我没在等你的信,不过每逢有点什么就写张航简告诉你一声,一直请你没事就不要特为回信。你的十二指肠溃疡又发了,真是————!其实一定要写信的话,让Mae写个字条告诉我你不舒服就是了。病后积压的事多,一定更忙,写信劳神真不过意。

    宋淇1976.1.19

    我问她[32]愿意不愿意登我写的《私语张爱玲》,发表期大约在三月一日左右。此稿《明报月刊》和《联合报》副刊都表示极大的兴趣。初稿已写成,约六仟余字,现正由文美重写————浓缩、紧凑、加点人情味进去,同时并verify[核实]各事的年份日期等,所以总要月底前方可完成。在这过程中,前尘往事都上心头,如果你不嫌迷信的话,简直音容如在身边。带给我们不少回忆和欢乐。但内容绝没有香港所谓“大爆内幕”,而且绝对属于good taste[有品位],有时我的文章过份了一点,文美还要tone down[改得含蓄些]。我们发现在你的信中,有不少珍贵的资料————简直可以写一本书。退休以后,我们说不定真会写一本也未可知。一笑。

    张爱玲致宋淇1976.1.25

    你讲你们看从前的信,一切恍在目前,情调真浓。我怕re-live experiences[重新体验过去的经历],不管是愉快还是不愉快的。但是当然是好材料,希望你们真有一天会写本书。

    张爱玲致邝文美1976.1.25

    真可笑,我老是在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长篇大论告诉你这样那样,但是有事务才写信,所以只写给Stephen。也是因为耗费时间的例行公事越来越多,裁了一样又出来一样,如右手经常有点皮肤破了不收口,不能下水,只好什么都是左手做,奇慢。也想起你训练右手代替左手,真有毅力,我没听见别人有办得到的。我对女人有偏见,事实是如果没遇见你,在书上看到一定以为是理想化的画像。Stephen这次又发十二指肠溃疡,我正希望你没太着急,急得出了accident[意外]————是这种情形下会出事的。你们现在的生活环境真是清福。爬山最好了,比走路有益。我也喜欢花,没有green thumb[精通园艺],偶有盆栽也很快的死了。三藩市有个花摊子设在小板车上,走过总狠狠的钉两眼。都是些草花,有种深紫蓝色的在灯光下堆成花山,走过一阵清香。美国放了这些“华青”不良少年进来,像瑯瑯这样的人才倒这样麻烦!琳琳倒已经二十九岁了!我不赞成你再“学习”,觉得你除了多译点书,最好能找点需要待人接物的技巧的事做。当然我知道难找,需要顾到Stephen的地位。我小时候因为我母亲老是说老、死,我总是在黄昏一个人在花园里跳自由式的舞,唱“一天又过去了,离坟墓又近一天了。”在港大有个同宿舍的中国女生很活泼,跟我同年十八岁,有一天山上春暖花香,她忽然悟出人世无常,难受得天地变色起来。对我说,我笑着说“是这样的,我早已经过了。”其实过早induced[归纳出来]的是第二手,远不及到时候自己发现的强烈深刻,所以我对老死比较麻木,像打过防疫针。那年Stephen来信说他病势多么险,我也像是没有反应似的。

    宋淇1976.2.26

    於梨华来信说《星岛日报》美洲版又改变了主意,本来说副刊暂时不出,所以我就将《私语张爱玲》给了《联合报》和《世界日报》(美国版的《联合报》,由平鑫涛主编)同时发表,香港则在《明报月刊》发表,(并不是我自己想写文章,而是借此机会拿你又制造成讨论的对象)。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3.7

    上次到图书馆去,早上还没开门,在门外等着,见门口种的热带兰花有个红白紫黄四色花苞,疑心是假花,轻轻的摸摸很凉,也像蜡制的,但是摸得出植物纤维的丝缕。当天就收到Mae种的兰花照片,叶子一样,真是telepathy。花与背景照得真美。Mae的近影简直跟从前一样,那件衣服也配。

    [……]

    圣诞树上挂首饰,倒像我想出来的。我们这一点这样像!小茉莉画的碟子希望你们肯常用。

    宋淇1976.3.11

    寄上的剪报想已先后收到。最出人意外的就是《私语张爱玲》一文大受注意,连带我也吃香起来,竟然有两本杂志,两张报纸要我写专栏,因为他们一向认为我是学院派作家,想不到我也能写抒情散文,而且如此恰到好处。其实,这篇文章是为你而写,而且我只描绘了一个轮廓,其中细节都是文美的touch,至于文字她更是一句一字那么斟酌,所以看上去很流畅自然而实际上非常花时间,很deceptive,如果大家以为我拿起笔来就可以随手写出这种文章来,那就大错特错了。

    [……]

    最近台湾红了一个女作家:陈若曦,回国学人,在国内住了七年,乘“文化大革命”时,混乱中走了出来,现在大写其短篇,颇有真实感。可是第一个写的人还是你,所以讲起你来仍是振振有辞。我想一个作家总免不了有曲折起伏,但像你那样有“第二春”还不多见,我们真希望好好利用这机会替你squeeze到每一分钱possible[尽可能榨取到每一分钱],同时你写熟了手,可以继续写下去,借此机会振作起来。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3.14

    《私语张爱玲》《明报》《联合报》都寄来了,写得真亲切动人。看到“昼伏夜行”笑了起来。引我讲陈燕燕李丽华的话是不是Mae写的?我自以为对文字特别敏感,你们俩文字上实在看不出分别来。那次见李丽华的事我忘得干干净净————只记得后来在纽约见面,还看见她午睡半裸来开门,信上一定提过,你们忘了[33]————Apart from everything else,your reserve&restraint————even between yourselves[不说其他,即使只在你们两人之间也保持着含蓄和克制]————是最吸引我的一点。换了另一对才识相等的夫妇,我并不想跟他们接近,有时候正是为了要保持他们的好感。————志清就曾经为了这一点不高兴我。

    宋淇1976.3.21

    说起《私语》一文,令我出了一个风头,平offer我在《皇冠》写一个专栏,《中国日报》则一个每日专栏,其他还有出版社也要出我的书。其实,《私语》这种文章是极deceptive的,看上去是随手拈来,写得很轻松自然,其实花了我们不少时间。第一,收得极紧,故意tone down[写得含蓄],任何有bad taste[恶劣品位]或betray[流露]伤感的都不写。第二,处处在为你宣传而要不露痕迹,傅雷、胡适、Marquand、李丽华、夏氏昆仲、陈世骧都用来抬高你的身份,其余刊物、机构都是同一目的,好像我们在讲一个第三者,非常客观似的。第三,你猜得一点不错,我们二人的文章风格很难分得出,李丽华、陈燕燕是我写的,初稿大概是我的,Mae加入的是一点pathos和personal touch,然后翻旧信,引了两句你信中的话以增加此文的真实性。然后Mae再逐字逐句的推敲,加以精简,务使文中没有废话,多余的字。这篇文章真是可一不可再,要是我们每天写得出这种文章,那还得了?我们是有自知之明的,要写这类文章,我们倒并不modest,还真找不出几个人来。总之,此文的目的总算达到了,将你build up的目的完成就算数,其余都是意外。

    李丽华与宋淇

    [……]

    我自己的《林以亮诗话》已于上月交出,本月底可望交出《红楼梦西游记》(即评Hawkes一书),生产量可谓惊人。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3.21

    《私语张爱玲》Mae自谦只添写两处,怪不得我看着诧异Stephen这么个忙人,会记得那么许多。我一直说Mae最好帮Stephen做事,希望你们合写专栏————政论专栏有二人合作的————即使只用“林以亮”名字,你们还分家吗?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4.2

    当然我知道《私语张爱玲》是看似轻松自然,其实艰辛的作品,烘云托月抬高我的身份而毫不引起人的反感。但是专栏也不一定要写这一类的东西。Mae可以署名“林姒亮”,合写就签“以姒”,一笑。

    宋淇1976.5.6

    最近我接到一位中国学生在Harvard[哈佛]读M.A.写给我的信,读到我的《私语张爱玲》,很多都是前所未知的,对他的论文有很大的帮助————论文是研究张爱玲。他这封信使我想起你也不应完全置美国市场于不顾。我现在有两个想法:

    (一)整理一部份你译过的《海上花》,在《译丛》登出一段最好可以独立的excerpt[节录](我们登过:《西游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围城》第一章,《原野》的一幕,《文明小史》的片段),然后加一短的前言。这是现成的。

    (二)将来有时间将《倾城之恋》译出来。说来奇怪,文美同我都最喜欢它,认为它最完美,尽管其他几篇有凸出的地方。译者最好由你自己译,实在没有时间,我们另外再找人。好在只要《海上花》先登了出来,再过一年也不要紧。主要是我们要将你keep in circulation[保持知名度]。

    [……]

    我在想搜集一点你的quotes[说话]叫《张爱玲语录》,先得征求你和Mae的同意。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5.8

    收到Mae非常累的靠在邮局柜台上写的明信片,真过意不去。后来又收到四月廿一的信。《三详红楼梦》写完了当然又改个不停,这几天更忙着改,因为等我到邮局挂号寄还平鑫涛的支票的时候,希望能同时把这篇东西寄到你们这里,免得跑两趟。————我总是极力省时间,因为脑子里有个钟滴答滴答,主要是台局。能搁下的事统统搁了下来,妈虎到极点,但是我每天的啰唆事不免还是很多,所以信也是非写不可的时候才写。我自己这样,怎么会因为Mae没接连来信就多心起来?我知道Mae有多少obligations[责任],即使现在不上班。一累就喉咙痛,也记得太清楚了。这样疲倦不知道是不是还是与贫血有关?我非常喜欢你们俩的合影,Mae穿着粉红边外衣的那张————从前我说Mae像有些广告,就是指这样的角度与神情————但是另一张两人的面部表情都非常moving[动人]。Auntie[伯母]好?我一直想问都没来得及提。朗朗还是像teenager[少年],给人看着更觉得他的成就impressive[令人叹眼]。几张相片如果印得不多,我下次寄回来也是一样,看得很熟悉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5.20

    《语录》当然同意,不过隔得日子久了,不知道说些什么。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6.28

    我上次说Mae的obligations[责任]多就是说姊妹多,光是送往迎来已经够忙的。你们亲家来选美[34],我刚收到信又在报上看见傅聪去港的消息,不由得笑了————又是你们老朋友的儿子————我一想已经累倒了。Mae如果去看选美,等以后有空的时候一定要仔细告诉我。茉莉来,琳琳夫妇去西班牙,那倒是大人小孩各方面都度假,太好了。

    [……]

    这次收到的照片,Stephen单独照的一张表情真Smug&boyish[沾沾自喜和孩子气],两人照的一张Mae非常好,背后的金桔(?)是Mae种的?

    张爱玲致邝文美1976.7.3

    收到六月廿六的信,我前几天的信想必也到了,刚巧交叉错过了。Auntie又病了!可以想像你分身乏术的情形。有个治扭了筋与风湿的偏方,不知道对止痛可稍微有点效用————用棉花蘸了witch-hazel[金缕梅酊剂]揉擦,贴在上面,睡觉的时候把蘸湿的棉花缚在患处,普通扭了筋三四天就好了,我试过。

    宋淇1976.7.7

    你要的稿纸我可以写信给《联合报》,他们有一种特别为航空寄而定做的稿纸,每张五百字,我会请他们先航邮一部份,再平邮一部份给你。

    [……]

    我自己最近写作,得文美之助,开始更精炼,用字更老到,大概可以说没有废字废话,渐趋炉火纯青,把以前的毛病改掉了。最近台湾友人来信云,我的论《石头记》英译文章已获得今年杂志联谊会的金笔奖,奖不奖对我而言无意义可言,可是他们将此奖颁给一个不居留于台湾的作家,非同小可。现在这书有David Hawkes亲自写序,叶公超题字,将来或成为开风气的书,也未可知。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7.21

    自从收到Mae的信说Stephen忙着中大改组,又不舒服,我不想在你们烦乱的时候问长问短,所以别着没写信,晓得你们知道我惦记着,等事情过去了会告诉我的。后来Mae在你们亲家与茉莉晚上到的那天还定得下心来写信来,我真不过意。说十八年了,我想起十六(?)年前倚在Auntie床上听Mae说得病经过,声调还在耳中。

    [……]

    稿纸我现在不需要,因为这种皱纸刚买了两千页,为了折扣与省送费。我本来一直主张Mae帮Stephen做事的,在文字上合作更好了。不在台湾的作家拿他们杂志联谊会的金笔奖是真难得,真是破格了。希望你们等以后有空的时候还是把《张爱玲语录》整理出来,我上次随口说“隔得太久了不知道说些什么”,千万不能误会我是要自己检查,仿佛你们不会拣适当的。我也绝对不是为了对抗《张爱玲杂碎》与什么《宋江与张爱玲》,我都没看,也没有好奇心。这种义务宣传尽管害多利少,是白拿的也就不能挑剔了。

    [……]

    Auntie可好些了?回来了没有?铜锣湾Mae去起来真远[35]。

    希望Stephen好了,Mae也没累着。

    宋淇1976.7.8至7.21之间

    昨日接到《皇冠》这一期,上面有广告,《张看》已隆重再版,恐怕不过一、二个月的事。可见我的判断力没有错误,这样一本书,凭良心说,不是大家起轰,不应该有如此大的销路。我也不知道如何说才好,说我有商业头脑,说我懂得群众心理都可以,总之,有时我也很矛盾,一方面觉得如果自己身体好一点,在这一方面大有成就也未可知;一方面觉得具有这种直觉不知会不会对我的写作生涯是种妨碍?总之,少说自己为妙,还是谈谈你的事,我想说的就是到现在为止我的安排一步没有错,你可以对我完全信任。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7.28

    我因为Stephen说“可以”代买稿纸,以为还没买,后来收到空邮寄来的一部份,当然是这种纸好,空邮也省邮资。我糟塌的纸多,用得很快。连寄费一共大概多少钱,下次来信请告诉我一声。

    宋淇1976.8.2

    《联合报》的稿纸已寄出,如果合用就用好了,在他们是求之不得,因为有格子,每张五百字,计算起来容易。

    [……]

    Mae的母亲后天可以返家,家中之乱和忙可以想像。

    宋淇1976.8.6

    七月廿八日航简收到。稿纸是《联合报》特制,送给撰稿人的。

    [……]

    文美的母亲已于前日出院返家,已能自己行走、饮食、大小便,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可是人软弱了不少,而且不如病前灵敏————以后是日渐衰老,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文美倍形忙碌,因为Melissa[36]时时要她的attention[注意],好在她也极喜爱这孩子。我的病一不小心就会发作,所以平时饮食特别小心。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8.15

    Auntie的vitality[活力]与弹性真神妙,Mae与琳琳瑯瑯茉莉真运气有这样的遗传。希望Stephen的病这一向没发,Mae也好。

    宋淇1976.9.4

    《张爱玲语录》我最近挑了几十条,先影印给你看看,要等文美剪裁,加一点修正后再开始发表,是否能成书颇成问题,但至少对你是一大build-up[有利名声之举]。

    [……]

    家中各人均好,岳母年事已高,居然还能自己行动,可称小奇迹。外孙女下星期回美,大家都很不舍得。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9.5

    看报上香港大风雨,幸而Mae的花都是盆栽。Auntie如果续有进境,Mae能不能还是自己送茉莉回去?

    Mae倒已经要动手编《语录》了。请千万不要寄副本来,我是真的不想看,等着看书。

    [……]

    Auntie可还那么澈骨的疼?希望Stephen开学后又再一忙,十二指肠炎没发,Mae也好。茉莉回去路上好?

    张爱玲致邝文美1976.10.17

    刚把稿子寄了来就收到你十月五日的信,茉莉照片上的神气像你。有些遗传是会隔一代的。她梳丫髻真有情调,是不是因为穿唐装?花灯也可爱。真幸亏有她,你苏散了一夏天,没有更好的调养法了。是要“拿得起,放得下。”玲玲有没有信说西班牙怎样?可以想像她现在的风姿。在书上看见说波兰公寓屋顶洋台上常常铺草皮,栽花种树,尽管天气冷,俄国更是许多人家满房盆栽,我想也是因为铁幕后国家往往房子老,家俱破旧,一绿遮百丑,真是好办法。锦上添花当然更雅艳。我最喜欢从前欧美富家的花房。你说搬到中大校园内四年,一直欣赏这环境,从来不take things for granted,我太知道这感觉了。说来可笑,从前住“低收入公众房屋”的时候就是这样。仿佛拟于不伦,但是我向来只看东西本身。明知传出去于我不利,照样每分钟都在享受着,当窗坐在书桌前望着空寂的草坪,篱外矮楼房上华盛顿村有的紫阴阴的嫩蓝天,没漆的橙色薄木摺扇拉门隔开厨灶冰箱,发出新木头的气味。奇怪的是我也对Ferd说“住了三年,我从来不take it for granted。”

    曾茉莉

    [……]

    我反正有点事就写封航简来,不是等着回信。Stephen过些时有空的时候再写信,你也千万不要多写。你说家里有时候像旅馆,有时候像医院,是像,看得笑了起来。《红楼梦西游记》这题目真好。

    宋淇1976.10.24

    我自己的《林以亮诗话》已出版了一月有余,一点没有反响,大概我是老派,这种写法令他们年青一代受新文学批评和比较文学训练的人看了之后,不知如何说才好。我一直在等《红楼梦西游记》,始终没收到,虽然已出了半个月,想二书一同寄上给你。

    [……]

    最近可能拿一些旧作和新作再出一本集子。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11.2

    我本来觉得很难相信“钗黛一人论”。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一想就头昏起来。后来忽然悟出Stephen相信是因为Mae个性上兼有宝钗黛玉的有些特点。也许你们觉得是奇谈,但是我确是这样一想才相信了,因为亲眼看见是可能的。仿佛太personal,所以没写进去。也说不定可以收入《语录》,反正那都是私信,不能算是捧朋友,互相标榜。你们斟酌一下,在我都是一样,也不是一定要发表这意见。

    [……]

    我很高兴除了《诗话》等又有Stephen新的集子可看。

    宋淇1976.12.6

    另函附上《张爱玲语录》一文,编辑出门,由人代编,排列错误,题目跑到正文之下,令人误会,为之啼笑皆非,《联副》因篇幅关系,只先登出一小段,而且编辑要求将语录改为私语,并将第一条“我像陈白露”,另一条“从前上海的橱窗”删去。

    另附阿妹一文,大骂其胡兰成,此人即“亦舒”,宁波人,心中有话即说。另有一女作家也写了一段,说胡口气中颇以贾宝玉自命。可惜我一时疏忽,忘了剪下来。这使我同Mae想起来,关于写你的文章,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以免为人“牵头皮”,说我们挟你以自重。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12.15

    阿妹骂胡兰成的一篇也真痛快。《语录》也收到了,真亏Mae记下来这些。是真不能再提我了,已经over-exposure。

    [……]

    上次讲Mae像宝钗黛玉,又没头没脑的没说清楚。我是说她有时候对外可以非常尖利,走路又特别袅娜,有些moods也像黛玉。

    宋淇1977.1.21

    十一月七日、十一月十二日和十二月十五日积信都未覆。先是Mae的母亲生病,急得Mae日夜服侍,结果本身操劳过度,因此患了重感冒,而我又急于准备迎接出钱的基金会来人,忙得不可开交。这才知道古人说贤内助并不是无稽之谈。幸而经过西、中药并施,她最近已好了十分之九。否则我真是六神无主,无法定下心来写信。

    [……]

    我想你把Mae看成“兼美”颇有问题,她同林有极少相似之处,而颇近于薛,并不是工心计那一方面,而是有女性的柔美,但同时亦有见识、有见解,处事从不慌乱。大家读《红》而大多数人不同情她是另一回事。最近我成了大忙人,两本书一出,令人一呆,那里来这样一位学者,写出来的东西都是他们闻所未闻的,而且又是和张爱玲与夏氏昆仲如此之熟。所以稿约不绝,应付为难,我本想写一篇《张爱玲炒面》和唐文标开玩笑,为Mae所veto[禁止]。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7.2.23

    我也知道Auntie这病难望steady improvement[逐渐康复],Mae侍疾累倒了患重感冒,正赶在这时候Stephen忙着招待筹款基金会来人,我可以想像这情形。Mae当然像宝钗,我因为太obvious[显而易见],所以没提。不像黛玉,我也一说就信了,这题材Stephen是个权威。

    [……]

    Stephen因为用笔名,所以出名延迟了,一旦红透了,自然使人有神秘感,不知道哪来的这人。

    宋淇1977.3.14

    二月廿三日信收到多时。我今年二月八日起又患十二指肠出血,休息了三个星期,医生说因为岁数大了,复原不如以前那样迅速,总要六至八星期,现在虽然回校办公,可是仍在服药。去年没有发,前年发的时候也正是这月份,大概秋冬与冬春之交天气变化时最容易犯,加上饮食不慎和事情一多一烦就来了。好在我很喜欢喝牛奶,病了体重反而增加。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7.4.7

    Stephen今年又发十二指肠炎,也还幸而能吃牛奶,普通有色人种成年人吃了有副作用,不舒服。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7.6.17

    走过有名的The Brown Derby[布朗德比]餐馆,想起有一次跟Ferd去吃午饭,看见已故影星Paul Douglas[保罗·道格拉斯]一个人在吃饭,多少是个明星,我只当看白戏,钉眼看他吃东西,他误以为是勾搭他,把脸一沉。我一点也不怀旧,只注意到那棕色房子窗下一溜花槽似乎是新添的,种着大理花等,一阵清香,使人惊喜。前两天在附近那条街上走,地下又有紫色落花了,大树梢头偶然飘来一丝淡香,夏意很浓。每年夏天我都想起1939刚到香港山上的时候,这天简直就是那时候在炎阳下山道上走着,中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片空白,十分轻快。自己觉得可笑,立刻想告诉Mae。你们有孩子的人也许不会有这感觉?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7.8.26

    看到《皇冠》上Stephen写的关于电影的一篇,讲西施就是Pygmalion[《卖花女》]的故事,真太好了,没拍出来真可惜[37]。

    宋淇1977.10.16

    文美母亲骨疾入院半月,文美自己顺便看了一下背骨病,发现得早,大致没有问题,我总觉得天下事往往因祸得福,平时待人厚道,必有善报。至少心安理得,半夜敲门不会吃惊。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7.10.31

    我也正怕Auntie的病又吃紧起来,没想到Auntie入院倒顺便验出Mae背骨的病,幸亏发现得早,也真是因祸得福。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8.2.20

    这些时我因为你们是多事之秋,一直没写信来,免得又要回信。大概因为惦念,梦见Mae带我看你们住的公寓,在河上一个碧绿的小岛上,古典式的白房子,八字台阶起讫都有大理石雕像,美极了的彩色的梦,非常清晰。

    宋淇1978.2.21

    Mae的背好,我的颈坏了,总算医好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8.3.7

    真高兴Mae的背好了,Stephen颈也治好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8.4.23

    收到四月二日航简,也看见《联副》上的《唐文标的“方法论”》。他那本书我只翻了翻,但是也看到commissioned[委任]的话。不过即使我不是鸵鸟政策,不怕惹气,仔细看了,也还是写不出Stephen这篇文章。写得真好,于我也太必要了[38]。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8.6.26

    再也没想到Stephen又不舒服进过医院。恶性感冒引起并发症真不轻。我从经验上知道就连小病也最怕relapse[复发],何况有两次!休养着,第一封对外的信写给我,真于心不安。

    宋淇1978.7.19

    至于散文,你可以说是五四以来大家之一,至少自成一格,读后再想多看一遍的,还没有别人。我认为你的《流言》水准比小说不稍逊色。心定下来,自然而然有的是题材。你离中国太久,没有机会同人谈话,看的中文书报也较少,停写之后忽然大写,文章有点生硬,尤其是《红楼》,Mae也说句子好像choppedup[彼此独立],连之不起来,最近多写之后,已渐恢复原来的风格,应该出一本散文专集。看你忽然胆小起来,只想向容易的路上走,真觉得没有出息。像我就情愿不出,看看以前的旧作,Mae认为有问题的,完全不用,所以今年可能交白卷。这封信我寄一份copy[副本]给志清,让他也为你打气。

    宋淇1979.1.22

    我忽然在十二月卅日得病入医院,住了一星期。现在总算好了。Mae的母亲却又于九日前入了医院,老人家今年九十七岁,所谓岁月不饶人,血管硬化,大小便难以控制,转凶为吉的可能不大,但拖延日子久长,也足令人伤脑筋。她真是左右为难,焦头烂额。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9.2.11

    Stephen又不舒服过,Auntie又早已入院,又是两下夹攻,真把Mae拖惨了。Auntie一直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年青一二十岁,再也想不到已经是近百岁的人瑞。病老拖下去当然苦了Mae,唯一可以自慰的是遗传给琳琳瑯瑯茉莉的生命力强的因子。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9.3.19

    我上次说遗传的因子,生命力强不光是长寿,遇到要紧关头可以加一把劲,出入很大。我姑姑不要我还钱,要我回去一趟,(当然我不予考虑)她以为我是美国公民就不要紧。她以前为了爱一个有妇之夫没出来,后来他太太死了,但是他有问题,“文革”时更甚,连我姑姑也扣退休金。两人互相支持,现在他cleared[平反了],他们想结婚,不怕人笑。他倒健康,她眼睛有白内障。我非常感动,觉得除了你们的事,是我唯一亲眼见的伟大的爱情故事。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9.4.25

    当初原来是Stephen送了本《传奇》给志清看的,我看了他的小说史中文版序才知道[39]。

    宋淇1979.8.19

    附上影印短文一篇[40],衣莎贝即亦舒,一向喜欢你的作品,这次忍不住了,发了一阵牢骚,可是不知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好在我这一阵修行得道行很深,决不会理她。[……]倒是文章中称我为“老先生”使我一凛,想:自己到了退休年龄,真是老了。

    [……]

    琳琳带了儿女上月来港,家中忙乱不堪。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9.9.4

    亦舒骂《相见欢》,其实水晶已经屡次来信批评《浮花浪蕊》《相见欢》《表姨细姨及其他》,虽然措辞较客气,也是恨不得我快点死掉,免得破坏image。这些人是我的一点老本,也是个包袱,只好背着,不过这次带累Stephen。中国人对老的观念太落后,尤其是想取而代之的后辈文人。颜元叔称“徐复观”老先生,我都觉得刺目————徐答辩文内对这一点显然也生气————何况说Stephen?志清信上提起过Stephen说要退休,我想除了可以多写点东西,不然实在太早了。中国人的小说观,我觉得都坏在百廿回《红楼梦》太普及,以致于经过五四迄今,中国人最理想的小说是传奇化(续书的)的情节加上有真实感(原著的)的细节,大陆内外一致(官方的干扰不算)。

    [……]

    我上次航简上本来想加一句“夏天是你们送往迎来的忙季,”不知道怎么没写上。琳琳带孩子们回来,再忙也值得的。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0.2.9

    昨天梦见你们俩,热闹的长梦————好些天没做梦了————想必因为惦记着还没回信。

    宋淇1980.4.18

    计前后共收到三月十四、二十,四月六、七、七、九日六封信及附来的改稿[41],今天下午总算依照它们的先后次序一一抽换,花了我一下午,头昏脑胀。大体上,除了有一处缺了五行,从原稿中剪出补上,居然连上了。

    [……]

    替你整理完稿子,等于生了一场小病,现在先拿这封信赶出。

    希望能在周末再有空看一遍,然后寄给丘彦明[42]。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0.4.26

    收到四月十八日的信,真内疚到极点。好像你们还不够忙,家里的病痛还不够多。小病的滋味我太熟悉了,往往并不比大病好受。以后我再也不能这样,无论写什么,写完了至少搁两个月再说。即使寄出后还是需要修改抽换,不至于像这次这样太离谱。

    邝文美1980.6.15

    很久以来我一直想好好的写封信给你,讲一下自己长期缄默的原因,可是好几次拿出纸笔,却觉得心乱如麻,无从说起,以致一再因循,拖延至今。也只有你这种知心好友,竟然若无其事的照样一封封信写给Mae&Stephen,我读了不免暗自歉疚。

    或许你约略知道,我的烦恼主要源自高龄(今年九十八岁)老母的多灾多难。最近这四年,她进过七次医院,每一次都是痛苦而可怕的经验,弄得别人焦头烂额,我首当其冲,遭殃自不待言。平时她性情日渐乖张,行径希奇古怪,总之,越来越难侍候,遂使我们的家蒙上重重阴影……一切你想像得出。你一向认为Stephen和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们的确情投意合,四十余年如一日————可是美满姻缘偏偏会生出这些莫名其妙的枝节,命欤?我常常觉得对他不起,因为老人家每次出事,一定引起连锁反应,影响到他的健康和心情;同时我自己承受着各方面沉重的压力,日久渐感不支,变得神经衰弱,每天凌晨三四点钟就醒了,心惊肉跳,有大祸临头的感觉。以前你说我积极乐观,擅于处理人际关系,现在我脾气变坏了,再也不是你记忆中那个温婉柔顺的女人,因此我对自己非常失望、非常生气。一直想瞒住你,不让实情破坏了你心目中美好的形象,(我珍视你的友情才这样想,你一定了解。)今天实在别不住,终于告诉了你,心里立刻一轻松。

    你不必替我担忧,这些现象迟早会成为过去。在这暗淡的时期中,我只是环境的牺牲品,very much mixed up[十分迷惘];有一天时移势转,一定会忘记一切不幸,找到真正的自我。目前我不必寻求心理分析或精神治疗,因为已掌握到自救的良方:烦恼的时候“莳花为乐”。我家露台上的花木欣欣向荣,茉莉刚刚开过,香气犹存,昙花又在含苞待放了。再过几个月(九月底)Stephen就要退休,我们搬回Kadoorie Ave.[43]旧居后,生活方面必须重新适应————那是将来的事,毋需愁得那么远。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0.7.13

    我一直知道Mae照应Auntie多么辛苦,你们不说,并不是就是好些了,不过一言难尽,是个痛苦的话题,所以我后来也没再问起。Ferd从前说他待他父母不大好,不过最后他们俩先后得了半身不遂,他一个人伺候他们俩几个月————他母亲死后父亲几天内也死了,不想活着了————觉得总算对得起他们了。那还只有几个月。像这样长年拖下去,怎么不把人拖得脾气都变了?病人也性情乖张起来,像小孩一样想要更多的attention[照顾]。家庭里的气氛也可想而知。幸而Mae有莳花这条逃避的路。

    [……]

    写信要提起心事来,千万不要再写了。我的信除了业务方面,不过是把脑子里长篇大论对你们说的话拣必要的写一点。从过阴历年以来,我两个knuckles[指关节]上擦破了点皮,三个月都两只手不能下水,不能洗头洗澡,(人太脏了也不好意思到理发店去洗)担心生虱子,————附近猫狗多,是真有虱子。手刚好,先一只手臂肩膀扭了筋,又延迟发作起来,几个月后才现出大块乌青,别处任何急促点的动作都震得痛澈心肺。我不相信此地的chiropractors[脊背按摩师],只自己搥打,勤搽witch hazel,不搽更坏,但也没好。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1.7.4

    此地已经接连两个热浪,百度上下,打破几十年的纪录。香港也许市区反而比新界凉些,因为更近海?你们俩这向都好?又是夏天了,招待远客的忙季,希望至少有茉莉或是琳琳瑯瑯在内。

    邝文美1981.7.24

    大约十天前接阅来信,附着的《海上花》英译回目非常精采,有些字眼妙不可言,但也有可以商榷的。Stephen不能立即覆信,因为上月间他跌了一大跤————有一夜摸黑爬高调整冷气机温度,从椅上摔下————,虽然幸未断骨,但肩部有一块小骨移离了少许,而且背部肋骨受震颇烈,痛得相当厉害。他告了三星期病假,试遍中西疗法,现在总算痛楚渐减,可以勉强办公了。不过公事总是烦人的,你想像得出,所以这次由我执笔。

    其实我们迁居大半年,早已安顿下来,我一直想写信给你……只是各种事情接连发生,搬家后似乎每个月都有亲友途经香港,需要招待。这些还可以应付,最要命是阴历年初三夜间我母亲又出乱子,这次跌断左腕。我半夜里惊醒,跑出房外见她倒在走廊地上,左臂动弹不得,在嚎啕声中我和Stephen商量后只能再一次致电“九九九”,求警方代召救伤车把老人家送往医院检查治疗……时光如流,至今已将近半年,她一直住在医院里,腕部的石膏早已拆掉,可是手部机能始终不能恢复,更糟的是六月初下体开始流血,你想,九十九岁生日都过了,还发生这种事,怎不吓坏人?虽然做了多种tests[检查],查出没有癌细胞,而经过输血、吊盐水和葡萄糖等后,目前出血现象已控制住了;可是身心各方面都显然衰退,叫人不由不担忧。在这情形之下,我赶来赶去探病,路程远(医院在跑马地,因设有年老病专科部,照顾较佳),天气热,时常心力交瘁,许多自己想做的事都没法做,沮丧之情不言可喻。

    我们搬回山景大楼后,越来越喜欢这环境,闹中取静,对我们再合适也没有。你以前来过,当略有印象,不过近年整座大厦装修翻新(电梯换了新的,lobby[门厅]铺过大理石),犹胜于前。我们那宽敞的朝南露台,让我这业余栽花人过足了瘾。窗外的树木长大不少,青苍一片,美丽如画。有时我醒得早,独自对着眼前的景色,会问:“这是真的吗?”[44]无论如何,大自然是可爱的,所以我还能积极乐观地活下去。

    久不写信,却尽说自己的事,不过你一定知道我多么关怀你,尽在不言中。

    宋淇1981.8.6

    我在六月廿日深夜跌了一大交,幸而后日去照X光,发现骨头没有断、也没有裂,可是痛彻心肺,因为右旁肋骨受伤,一呼吸就痛。这把老骨头能保全已是不幸中之大幸,可是坐立不安,睡眠不适,真是活受罪。Mae这一阵由于母亲健康恶化,大热天从医院和家中来回奔波,腰骨也痛。这才知道老年的滋味。Mae的母亲过了九十七岁生日,最近两月内,忽然衰老退化,前吃后忘记,只认识三个人,一个是Mae,一个是我,大概下意识中,总觉得如果我尚健在,她可以再住在医院中,一位是医生;其余一个也不记得,连家中每天见面服侍她三十年的佣人都不认识了。还有很多细节,我们听是听到过的,总没有本身体验那么亲切。恨不得你在这里可以讲给你听,好让你有一天穿插在你小说里。

    曾茉莉与弟弟在香港海洋公园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1.8.18

    Mae的信与Stephen八月六日的信都收到了。户内遇到意外有时候比车祸还严重,真惊心动魄。Auntie流血的病也实在吓人。百年人瑞的代价真不轻。照片上除了寿班还是跟从前一样。玲玲比小时候更美,孩子想是茉莉的弟弟。Mae发型改了,半侧面非常好,侧影一定也好看,正面太severe[朴素]了点。坐在地上的一张真好,又像,是the quintessential[典型的]Mae。洋台上的花草藤葛疏落有致,有国画的感觉。加多利道的大树更高了,我本来就喜欢那条大道上两排交柯的大树郁郁苍苍,仿佛欧洲也只有法国德国有这气派,美国就没有。

    [……]

    希望Mae的腰痛好了,Stephen受的伤也好些了。

    宋淇1981.9.3

    我原先另有一本《昨日今日》,为一本诗文集,已由皇冠出版,我已让他们寄一册给你。这本书其实是一本杂拌儿,其中有不少篇是你看到过的。一点也没有出乎意外,最获好评的是Mae写的序,看过的人纷纷打电话来或写信来劝她多写。我平时一向说: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也是自己老婆的好。这句话颇有关羽对曹操说话的口吻:“关某何足道哉?有三弟张翼德,有万夫莫当之勇!”曹操默默记下,后来长坂坡上大声一喝,果然吓得跌下马来。这次Mae小试身手,果然不凡。我一向认为她能写,可是她总是不肯,这次逼了她出手,至少可以证明我所言不虚。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1.9.29

    《昨日今日》让Mae写序是自序的一个variation[替代方案],这idea已经非常好,写得更好。没有过去的某人,就没有现在的某人,这两句在我脑子里震荡不已,隔几天又忽然回来一次,仿佛除了这话有理之外,还另有一层层意义在回音中。末了署名林文美,令人失笑,尽管前面说过“只好跟着做林太太”。居然识货的人这么多,我想还是因为香港程度较高。我一直想说Mae不写东西也该译点好书,Auntie病了当然也不提了。化名写的东西应当出个“佚名集”,真做个无名氏,不像卜少夫的弟弟。Stephen套“自己的文章,别人的老婆”的隽语也应当设法用在哪里,不然太可惜了。这本书上倒有三篇替我辩白,也有我没看见过的,当然惊喜。

    宋淇1982.2.22

    几个月来,人一直不舒服,肠胃不好,主要是大便次数频仍,有时夹有pinkish mucus[浅粉色粘液],看了医生,说是痔疮,服了缩静脉的药,非但不见好,反而起了副作用。此外,精神一直不振,做事提不起劲来,连信都懒得写,唯一不得不做的事就是为《大成》每月写一篇《红楼梦的病理》文章。年前去看学校医生,顺便提起,她问我验过血和大便没有,既然没有,立刻就做,顺便探测了一下肛门,她说不像有痔疮,大概认为我的病或有蹊跷,便请学校的顾问医生验查,他也没有说什么,但认为绝非痔疮,并立刻同我联络玛丽医院的程医生,定于年初四入院。不用说,这个年过得满不是滋味。当然大家都想到那可怕的字眼————癌,但我觉得体重只有增加,没有减轻,没有患过任何痛疼,尤其是左腹下部,也没有贫血;不过知道如果患有其他colon[结肠]的病总不是好事。入院后,先做了sigmoidoscopy[乙状结肠镜检查],发现有旧痔疮疤,不应是病源,随后就回家休息几天,二月十六日又入院,十八日做了barium enema[钡灌肠],结果发现colon中有几个diverticula[憩室],并不严重,无须动手术。验查时的痛苦我还可以忍受,但事前的清洗灌肠第一次共五次,第二次共三次,真泻得我手足无力,而饿得有苦说不出。文美在两个医院之间奔波,其狼狈之状可以想见。倒是意外的发现我患高血压,现服降低血压药,心脏跳动较速,容易气促,以后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压力之下工作。医生说我以前年青时,心脏肌肉结实,现在老了,衰弱下来,不免有此现象,顺便能检查出这么严重的病,可以说不幸中的大幸,从此以后对做人、工作、写文章必得更改态度和life style[生活方式]以求适应。我根本是四十余年的老病号,患病是本份,改变生活态度理所当然,只是对家人总有点愧疚,尤其是文美,嫁了个“东亚病夫”,亏她受的。怪不得前一阵有时懒得什么都不想做,文美时常提醒我要做什么、覆谁的信,我总懒得理会。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2.3.10

    Stephen这次的病真吓死人,幸而是一场虚惊,也已经大吃苦头。联带发现高血压也还真是运气。我总觉得Stephen不健康是因为别方面种种天赋太好。记不清楚这句成语了:“予之○者○之翼。”[45]也不一定是造物者的安排,我想也就是道家“忌满”的原理。对于Mae自然有好有坏,统扯下来也还算是非常好了。对子女更是这样。

    宋淇1982.4.2

    Mae的母亲眼看就要到100整寿,我们两人给她弄得焦头烂额,(尤其是Mae)身体底子实在太健,几次危机都安然渡过。最令我们担心的是医疗费用,医院每过一阵涨一次价,简直是无底洞。我们供养了她这么多年,想不到在这时候还要背上这一重担。其余子女都在美国,有心者无力,有力者无心,过生日、圣诞寄张支票来。

    (写到此处,Mae从医院打电话来,云母亲情形又有变化,要输血,真矛盾极了,病情重,为她担心,平静无事,为钱愁。我的高血压,一半也从此而来。)我们两人节衣缩食,Mae连subway[地下铁]都不舍得坐,情愿乘巴士和电车,可是省下来的钱完全无济于事。Mae的牙齿一直舍不得看,最近发炎才去,反而更麻烦。真是进退两难!没有别人可说,只好同你讲,不会传出去。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2.6.20

    我在台湾报上看到香港地下铁的彩色照,也说是好,不过很贵。Mae连它都不坐,牙齿也不check[检查],(我这次也是为了不check耽搁了,连看几个月)我不免觉得不平。上一代下一代都是不能省的,只省在中间一代身上,就因为你们in control[当家];太过于了,总该中庸一点。我晓得你们非常难做到,克己惯了。还有,无论照哪国的情理上也该让别的姊妹们知道这情形。人的良心往往需要prod[督促]一下的。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3.1.4

    真想不到Stephen又大病一场,幸而现在有深知病历的医生找到病源。病中还要代写信[46],还又雪上加霜给惹出这样糟心的麻烦,真是打哪说起!

    宋淇1983.1.20

    最近两月来大病一场,几乎群医束手,每日咳嗽不停,下午后有热度,幸而最近查出病源,找回从前的老医生,情形稍告稳定,但仍不能集中精力做正经事,写信倒没有太大问题。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3.2.19

    希望Stephen病情稳定下来之后有进境。Mae想必还是撑持着。我向来见到有才德的女人总拿Mae比一比,没一个有点及得上她的。是真是没有。不知怎么一直没说[47]。

    邝文美1983.3.4

    连日忙乱,过得糊里糊涂,今天大雨,我借故躲在家里整理杂物,忽在旧纸堆中见到一些剪报————还是去年六月间剪下来预备寄给你的,看了不免心里一震。自己也不明白:这大半年怎样溜走了?连一封极想写的信都没有写成?!长期以来,你一直容忍我的疏懒,寄了几十封信得不到亲笔答覆仍不以为忤,照样继续和Stephen讨论各种问题,写上我的名字,问起我……这样的耐性真是天下少有。我非草木,怎会不领情呢?只是我被眼前的事物缠得好惨————仅母亲一项已不胜困扰————好像只有半个人活着,提不起劲...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