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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张爱玲私语录最新章节!

不起劲来写信。而且说实话,写信给你就得面对现实,提到那些想都不愿想的痛苦经验,叫我从何说起?结果只能借你自己的话为藉口:“……一年半载不写信我也不会不放心的”;日子一久,许多小事搁了下来,就觉得根本不值一说了。(也是根据你的话!)

    至于为什么要寄有关浅水湾酒店的剪报给你?当然是为了sentimental reason[情感上的缘故],记得四十多年前我还没有到过香港,早从《倾城之恋》中对这古老旅馆有了异常深刻的印象。一九四九年南迁至今将满三十四年了,始终没有机会熟悉它,可是仿佛亲眼见过“整个的房间像暗黄的画框,镶着窗子里一幅大画。那澎湃的海涛,直溅到窗帘上,把帘子的边缘都染蓝了”之类的景象。总之,我所知道的浅水湾酒店就是你妙笔所描写的。因此关于这“最后圆舞曲”的报导,应该寄给你看看,才算有始有终。可惜世间事往往人算不如天算,酒店是如期拆卸夷平了,香港本身却市面不景;前途黯淡,人心惶惶。发展商不敢在此情形下兴建计划中的豪华新厦,破坏之后没有建设,等于枉作小人,徒然留下一片空地供人凭吊。这是人生的嘲讽。

    Stephen病了几个月,近日渐痊,我也松一口气。这些年来他和病魔搏斗,可以说身经百战;我虽未直接参战,有时难免遭殃,幸而我们都经得起考验,仍能积极地活下去。你最近来信说到我的才德,使我愕然。这样没用的人,还有什么才德可言?如果我有任何“德”的话,当是信德吧,因为自知若无深厚的信仰,一定早已精神崩溃。现在竟然能够保持镇静,尽管五内如焚,还是分得出事情的轻重缓急,不慌不忙地努力应付————至少不让别人看出自己多么忧惶焦虑。这是一般人视作当然的等闲事,我却认为难得的本领,暗感自豪。你知我最深,不会见笑,才敢告诉你。

    我母亲的情况则一言难尽,她身心衰退到了十分可怕的程度,瘦得只剩六十几磅,大小便失禁,血液循环不良,四肢满布青紫斑痕,记忆力锐减,除我之外,什么人都不认识,有时糊涂起来,连我是谁也会忘记,胡言乱语,令人啼笑皆非。她终日懵然罔觉,但知吃喝,偶有病症,如下体流血、发热或茶饭不思,只要服药、输血或吊盐水和葡萄糖,就化险为夷,安然渡过一次又一次的危机。这几年来眼看她浮浮沉沉,明知结果是怎么回事,我心里又矛盾,又难过,觉得万分无可奈何。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经的过程,可是活得这样拖泥带水,长命百岁有什么意思呢?

    一念及此,掷笔三叹,写不下去了。

    [……]

    看电视新闻报导,知道加州暴风雨成灾,还有轻微地震,你住的地方不是海滨山区,当然安全,不过雨量太多总会造成生活上种种不便,我们不免挂念。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3.3.11

    我的这些业务信写给你们俩,因为Mae是个silent partner[隐名合伙人],并不是耐心等着你们俩都回信。想起Mae的处境总觉得是《曾文正公家书》里说的:就是个“挺”字(对太平天国作战)————撑着。看了信也真是震动,人生到头来这样————!这还是福寿到顶巅了!浅水湾饭店的下场就很适宜。

    宋淇1983.4.5

    最近有一位朋友看了我的《昨日今日》,居然去买了一册你的短篇小说集来看,可见文章写出来不是完全不发生作用的。

    宋淇1983.5.28

    Mae的母亲于五月廿三日夜去世,廿六日举行安息礼拜,廿九日火葬。二人都忙而倦。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3.6.13

    Auntie去世,真是了了一桩大事,你们一定累极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4.6.25

    Mae对鸟的兴趣也是从花上自然的发展,花鸟并称。是我就要用望远镜看。Bird-watching[观鸟]简直是门学问,与养鸟完全两样。

    邝文美1984.7.5

    听说你仍然摆脱不了那些锲而不舍的.eas[跳蚤],心里真焦急。租了新地方,还是会跟踪而至,怎么办呢?奥运就在眼前,至少有几星期的嚣扰,远方的朋友只替你发愁,一点帮不了忙,奈何奈何!

    我家露台上的鸟儿,演出了一幕又一幕的小剧:雌鸟恋巢多天后,终于孵出幼雏三只。接下去亲鸟到处觅食喂儿,忙个不了。我见到嗷嗷待哺的小鸟那么惹人怜爱,更感兴趣。可惜等到它们羽翼丰满起来就飞走了,从此连大连小都不知所踪,令我闷闷良久。

    真的为了鸟儿而抑郁不乐?当然只是借题发挥。近日香港陷于风雨飘摇的状态中,谁不心乱如麻?我们的儿女远在天涯,音讯稀疏,相聚无期。五月间曾问他们今夏能否返港度假,迄无下文。想来另有计划吧?似乎答覆一声都嫌费事。我已经不知多少次劝勉自己,学习做个自主的女子,试了又试,总达不到朗然剔透的地步,不免失望。这些废话无处申诉,你是明白的,看了付之一笑可也。

    日子过得真快,你是一九五四[48]年移居美国的,不是足足三十年吗?这些岁月怎样飞走的?想来心惊!

    邝文美1984.8.14

    收到七月十七日短信(附有《回忆倾城之恋》一文)后,再无你的音讯,我们萦念不已。现在奥运已告结束,希望你的起居生活逐渐恢复正常,不久会有消息让我们放心。

    上次匆匆致函提到去看《倾》片的慈善首映,其后Stephen身体不适(起先是十二指肠溃疡,最近添上气管炎旧疾复发),我心烦意乱,实在没法把看电影的观感告诉你。总之,我是相当失望的。Stephen比较内行,印象不那么简单,一时说不清,以后再讲吧。前几天我们已把一些报上的影评影印了寄给你看。好在小说和电影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你不会太放在心上,对吗?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4.8.26

    当然我知道Mae寄情花鸟都是移情作用,鸟更像玩偶家庭一样搬演人生。一收到Mae那封信我就想着,我越来越相信宠惯的孩子(如果“经得起惯”的话)长大了有自信心,有个性,会成功。“棒头上出孝子”,是因为父母乖戾或太疙瘩,儿女活到老也总还是想取悦父母,博得一声赞美。太体谅的父母就被taken for granted[视作当然]————对老巢的安全感太大了。我永远记得Mae跟琳琳坐在沙发上同看画报(?)的一个镜头,从来没看见任何两个女性在一起有那样姊妹似的婉娈的情调,真姊妹也没有。奥运前有一次,半条街上有三家旅馆,我从一家搬到另一家,taxi不接这样的短程生意。行李自己拎了去,of.ce又没人,只好改到第三家。几大包书分短程一次次来回搬,一包Renditions[《译丛》]连同两包《皇冠》扎得较漂亮,像礼物的书,就被偷掉。两边都是大房子,上下楼再迷路,精疲力尽,完了出去吃饭,没看见一个极浅的台阶,绊跌了一跤,膝盖跌破还没好又摔破,第二天还流血不止,去看医生,叫吃antibiotic药片,说也许兼治我的vulnerability to.eas。我脑子里已经在告诉你们因祸得福,结果猛吃了几星期也无效,除了治腿伤。————最后似乎不像是药片的delayed action————Renditions请等有便再寄一本给我,如果再要我再买。

    宋淇1984.9.8

    接八月廿六日来信,知你终于摆脱了.eas[跳蚤],并且觅到了新居,非常高兴。Mae同我因好久没有接到你来信,有点担心,接信后心情为之一宽。

    宋淇1984.12.19

    前一阵我患静脉炎和胃溃疡,没有写信。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5.2.1

    Stephen的病情看了实在着急。

    [……]

    一次夜间因为不想回来得太晚,疾走几条街,心口又有点疼,想起可能heart attack[心脏病发]倒在街上,刚巧几天后有两万多存款到期,换了一家开了个新户头,就填你们俩作bene.ciaries[受益人],可以帮我料理。应当立遗嘱,也许别的accounts[户头]就不必改了。

    [……]

    我在TV上听到全部La Traviata[歌剧《茶花女》],虽然只是轻性古典乐,也想起Mae来。希望Stephen已经好些了。

    宋淇1985.2.9

    接到你二月一日的信,令我们宽心不少。我们已两个多月没有你的消息,不胜惦念。虽然这封信并没有带来你情形转好的佳音,至少比没有消息好得多了。

    宋淇1985.5.16

    三月十七日信收到后,一直没回。说来话长,我因为今夏决定完全退休,努力赶编《译丛》最后一期,除了写序以外,还得写一篇论文,我的英文不管用,一向根柢不好,又没有机会多写,真是煞费心机,Mae替我修改、润饰、打字,往往三易其稿。结果是过年以来忙了四个月,总算交了出去。后遗症是Mae生了shingles[带状疱疹],我的十二指肠溃疡旧症复发,完全是工作压力所致,加上年岁不饶人,到现在才深知这种滋味。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5.7.27

    Stephen这次发十二指肠炎都是编《译丛》硬累出来的,编杂志真是个重负,尤其是自己的brain child[心血结晶]。希望已经痊愈,Mae近来也好。

    邝文美1985.9.27

    许久没有写信,整个夏天不知怎样溜走了,想做的事都没有做成。先是朗朗回家渡假,在阔别十一年后骨肉重逢,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自有一番激动。他走后又发生了别的事,令我心情久久不能平伏。有时念及你长期为蚤患所苦,十分挂念,很想驰书慰问,可是在自顾不暇的情况下,一天天就那样过去了。

    这次看了水晶那篇文章,Stephen和我都难过到极点。他自知闯了祸,懊丧得无法形容,这两天寝食不安,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我一面怨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犯了大错,一面担心你不知失望而气愤到什么地步。怎对得起你?!这些年来,你一直把我们视为知心好友,就因为我们从未辜负你的信托。如今阴差阳错的,无意中弄出了这种事故,真是不幸!我想起来就气得索索抖。你尽管写信来责骂他(他自知该骂,甚至该打),但千万别因此不再理睬我们。你是我俩共同的知己,我们异常珍视这份真挚悠久的友情,这一点你自然明白。Stephen只是凡人,难免有愚昧的时刻,现在我虔诚地代他求情,请你予以曲宥,你不会拒绝吧?

    希望这一向你的处境有了好转。我们等着你的消息。天气渐凉,盼善自珍摄。

    宋淇1985.9.28

    我做错了一件事,出于一时冲动,没有详加考虑,所托非人,以致出了乱子。这些都不算,主要是我有负于你多少年来对我们没有保留的信赖,Mae并没有事先与闻其事,但她心中的难过不下于我。我现在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从头说来,其中或许有为自己解说的部份,但并不足以减轻我鲁莽草率所引起的后果。

    (一)自你三月十七日航简后,我曾先后寄上两次长函,没有接到回信,我想信中提到台湾方面有人想买你的《赤地》电视版权,而且你目前正需要用钱的时候,总应有个答覆,所以心中不免为你的健康担心,屡次同Mae说起,总是发愁。后来又打听到陈存仁患了老年病,已去了美国随儿女居住了,事实上我也始终没有在他身上寄托任何期望。

    (二)在此期间志清曾前后有信来,对你的情况非常关切而又爱莫能助,并说朋友中就近可以帮你的是水晶,并曾在信中向你提议同他联系。此前你曾在信中叫他来见我,谈谈有关他正在研究的题目:流行歌曲。他去年特地从台北来港访问了三个人,第一个就是我,然后他写了篇访问记,并且作了一次公开演讲,颇受欢迎。今年初他那本专书出版,今夏又回台湾,举行了第二次公开演讲,并有歌星助阵,很是风光。

    (三)我对他的看法是以前一直不得意,有怀才不遇之感,所以时常有牢骚,而且有点自卑感。这几年来他总算拿到了博士学位,而且觅到了教职,同时写文章和公开演讲也受到欢迎,可以说是扬眉吐气,以前的不安全感觉理应一扫而空。何况我同他作过一次长谈,他既受过博士班训练,理应对运用资料有所认识。(这是我的单方面的自解之词,一个人的天性如此,积习难改,对他认识错误,完全怪我不识人头。)

    (四)在等了一个月之后,没有你的消息,遂又将上次的信影印一份于七月十六日短函中附上。同时我寄上一信给水晶,请他就地查询一下你的情况,我想他一向是你的忠实读者,访问过你,又蒙你的介绍才见到我,可以信得过。因为志清信中始终认为你患的是心理病,而且信中无法详细解释,我竟不加思索将你三月十五日致我们的私函影印了前一大半给他,以证明你的困扰是有生理上根据的。事先事后我都不以为意,也没有同Mae商量,就此忽略了私函的private和con.dental[私人和保密]性质,真是罪莫大焉。如果我用自己的口气写个人的想法就好得多,现在真是自己送上门去自取其辱,又如何对得起你?看以上所述的时日,我可以说是那时心中焦急万分,才会做这种蠢事,多少有点近乎panic[恐慌],以致章法大乱,不像我平时做事的方法。(这又是替自己开脱之辞)。

    (五)信去后没有下文,原来他已离美去台,上台表演去了。我也没有放在心上。他们回美后才见到我信,随即于九月十日覆我一信,第一段讲起你的情形,最后引你《天才梦》中一句话,也是他文中所引的,表示很关切。随后同我讨论我写的《薛宝钗和冷香丸》一文,有很多补充意见,希望能得到我的谅解,将来或想草一文云云。然后又说到最近看到的一部电影(中共的)。最后他说他会写信给你一试,但认为你畏于见人,未必肯见他,希望你的情况没有那么严重就好了。接到后我也没有答覆他。谈起《红楼梦》来喜争辩,每个人尽管可以有他自己的想法。

    (六)谁知他在此信同时根据我的信和你给我的信写了一篇文章:

    《张爱玲病了!》于九月廿一日台北《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发表。我没有见到,还是一位朋友见到后,剪给我看的。阅后深以为异,信中只字不提,既不通知,更不用说征求我的同意了。如此一来,他根据的是第一手资料,完成了一个scoop[独家报道]!阅后我只有叫声苦,不知高低之感,我竟然无意中协助他揭露你的私事。此文一出难免影响到我们几十年建筑起来的good will[友好],思之黯然,只怪我一时糊涂,认为他会尊重别人的隐私权。天下竟然有这种事,如他仍在Berkeley[柏克莱],我根本不会如此做,我以为他既在LA,有汽车、学校背景,当然在医生和医院方面比较有办法,或许到有需要时能助你一臂之力。谁知道一切都是我的单相思,自己送上门去给人利用,夫复何言?!

    (七)祸是闯了。这篇文章发表后一定产生极大的震荡。当然以后我再也不同他来往,他既然如此不尊重别人,我又何苦作贱自己?我所能做的只是暂时默不作声,免得越描越黑。现在写这封信向你解释,即使求不到你的谅解,至少要你知道实情。补救方法,我是想到一些,但非目前你所能做。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5.10.29

    那次Stephen病后来信说我差点见不到他了,我习惯地故作轻松,说我对生死看得较淡。虽然也是实话,那时候有一天在夕照街头走着,想到Stephen也说不定此刻已经不在人间了,非常震动悲哀[49]。我说过每逢遇到才德风韵俱全的女人总立刻拿她跟Mae比一比,之后,更感叹世界上只有一个Mae。其实Stephen也一样独一无二,是古今少有的奇才兼完人与多方面的Renaissance man[文艺复兴时代的博雅之士]。

    宋淇1985.12.15

    收到你十月廿九日航简,知道你能谅解我的“轧扁头”的苦楚,心中为之一松。

    这一阵我们总是有点小不如意,前一月多,我们出去散步,就在大门口不远,忽然从横街冲出两头恶犬,追逐一只小猫,猫倒爬入铁门槛下,狗却转向我扑来。Mae给狗咬过一次,吓得看都不敢看,我照准狗的来势,在它半空中时向后倒退,可是大腿下半仍然给它咬破裤子,浮面上有齿痕和轻伤。回家后立刻先消毒擦药水,然后由Mae去一家家查问。狗主人是上海人,而且还是认识的,连忙拿出证书来证明狗已打过针,后来同医生通电话后,云既然有伤而且见血,非打防破伤风针不可,勉强挨了一晚,两人都心情沉重,医生说还算好,不严重,但打针可能有反应,就给我点药,服后人有点昏昏沉沉。我觉得运气还算好,如果不往后退,可能给咬在喉部,或者避得不好,跌倒在地,头破血流,不堪设想。而如果狗没有打针,还得报案,打疯狗针,那就惨了。一月后再打第二针,发现伤口下生了一小硬粒,医生说是血块凝结在静脉里,不要紧,擦了多日药后,居然化去,真可以说是无妄之灾。

    邝文美1985.12.15

    看了你的信,不禁暗叹:Eileen真是我们的知己!Stephen闯了大祸,你不加责怪,反而替他譬解,誉为Renaissance man……若非肝胆相照,天下那有这样的朋友?

    早该覆信,可是不停的有事相扰,旅游旺季中亲友纷纷来港、疲于招待还不算,又遭狗咬(详见他的信)和跌伤(我不知怎的,上月底滑一交,跌裂了左手腕骨,幸不太厉害,现在渐渐愈合,不怎么痛),再加上身边的人轮流生病,其中有一位我敬爱的中学时代老师,近年关系颇密切,半个月前忽发现患乳癌,她丈夫前年病逝,女儿远在纽约,需要我帮她办理诸事(立遗嘱,设立信托基金等),弄得我忙碌之余,心情很乱,总没法定心下来写信。想到你独在异乡与虱作战,我们帮不了忙,只觉得人生充满了无奈,自己那么无用。圣诞就在眼前,满街是辉煌的灯饰,也提不起兴致来欣赏。希望过一阵情绪好转,再写给你,匆此遥祝。

    宋淇1986.7.17

    六月九日的五页长信收到了,我们看后,心情为之一宽[50]。这信虽然前后断断续续写了三个月,至少证明你还在努力尝试解决问题,而且有过几乎消灭.eas[跳蚤]的边缘。这真是一个没人相信只有你自己一人作战的抗战,八百孤军名义上是孤军,究竟还有八百人在一起。

    [……]

    总之,全家老弱残兵,个个病倒,还得互相照顾。这一阵天时不正,typhoon[台风]前后,暴热之后,大风骤雨,病倒的人极多,我们自不能例外。

    宋淇1986.8.2

    七月十七日长信寄出后,即为我自己和Mae的病所扼,家中本来已经是老弱残兵,经感冒一来,全家都此仆彼起,几乎像医院的病房。Mae因精神体力透支,现在有胃病之嫌而我则已证实患上了摄护腺肥大(男人的老年病),现已决定六日入医院,七日动手术,大概前后要休养六至八星期,所以乘现在还能伏案执笔,将一些未了的事告诉你一声[51]。

    宋淇1986.11.26

    自收到你六月九日来信,已经五个多月没有接到你的信了,很是惦记,不在话下。我在七月十七日和八月二日写过两封长信给你后,也没有再写,说来话长。总之,我动手术后,还没有完全复原,Mae又患胃癌入医院,将整个胃切除,可以说是大手术。幸而她平日身体底子好,加上精神积极,能安然渡过难关。目前正在接受化学治疗,现已步入第四个星期,头两个星期也只有她能忍受得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6.12.29

    十一月廿六日的信收到。先在上一封信上看到你们俩卧病前夕还预先替我安排一切,卖电影版权,实在感激到极点,竟也没工夫来信说一声。又天天忙着找地方住,使我联想到从前三苏笔下的天天“扑水”的情形。

    [……]

    检点东西的时候,发现《海上花》译稿只剩初稿,许多重复,四十回后全无。定稿全部丢失,除了回目与英文短序。一下子震得我魂飞魄散,脚都软了。

    [……]

    Mae的日记簿倒历劫犹存,像我的守护神。后来看到十一月廿六信上Mae的病,给我的震撼更大。唯有希望已经好多了。

    [……]

    希望Stephen也已经复原————又还替我卖掉《一炉香》电影版权!

    宋淇1987.1.5

    兹附上《明报月刊》一月份特大号刊出你在《十八春》的连载小说《小艾》,信内一位大学讲师的文章说得很清楚。

    [……]

    大陆方面的态度在陈子善一文中看得很清楚。我想你站在原作者的立场应该说几句话。现在《明月》和《联副》已将全文刊出,等于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的了,文章当然越短越好,话说得越多,越会引起不必要的议论。文中也不必提陈子善一文,否则正中他们的计谋,当作没有这回事好了。

    你如果身心不佳,不能写作,亦请告知,我可代拟一段,你再修改,也无不可。Mae仍在接受chemotherapy[化学疗法],因有心理准备,能够应付得了。

    宋淇1987.1.22

    最近《小艾》在港、台同时刊登,因读者好久没有见到你的作品,不免造成轰动,为了这事,我时常接到询问的电话。经我慎重考虑后,不如将你近来发表的作品,汇集成书,我已和皇冠的主编陈华交换过意见,认为应将这些文章分成两册。一是因为如放在一起,会分量太厚,可能超过五百页,二是内容和时间和时代背景不同,放在一起,有格格不入之感。我们的建议是将你在大陆写的,为别人所发掘出土的收入一册,暂定名为《余韵》;将你来香港后所写的收入第二册,沿用以前所拟的书名:《续集》,事实上其中大部分文章都是讲自己的作品的,表示你仍在继续写作。上星期我发了狠,拿所有旧的档案翻查,居然找到了很多漏网之鱼,相信你一时不会有时间和精力去做这种事。

    宋淇1987.1.23

    Mae最近已打了第十针,化学治疗第一期定六个月,到下星期刚好一半,打重剂时免不了有恶性反应,幸而她一向身体硬朗,心理有准备,希望可以安然渡过治疗过程。在这种心情下,我们当然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无奈事情弄到头上来,不能置诸不理,尤其是《小艾》有少数犯忌讳的地方,明眼人当然会原谅,可是一不小心,授人以柄,可能影响到你其他作品。所以我不得不好好应付,明知你现在的情况不容许你有时间细想、推敲、甚至写信,仍然只好按部就班照原则办理,其办法详另一信和二书的目录,希望你在可能范围内迅速给我一个简短的答覆,好让我们可立即进行,只怕夜长梦多,另外出不愉快的枝节,大家都不开心。

    [……]

    读你十二月廿九日的长信,不禁为你担忧,这样下去如何是了局?而你为了每日的居停都要伤神,亏你能维持到今天。现在你连身份证都丢了,想必passport[护照]也没有,即使想出门也未必办得通。我始终以为如能来香港入医院治病或许是个解决的方法,因为香港的私家医院和医生只要你肯出钱,总可以让你入院彻底消毒,而且费用虽贵,总比美国便宜得多,其奈你动弹不得何?

    宋淇1987.2.10

    Mae的病情有反覆,又入了医院,天总是选一个人最弱的一点予以打击,我真是睡梦难安。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7.2.19

    出书的计划再妥善也没有,在这情况下只能这样。书名就叫《余韵》。请Stephen代托刘烁华[52]替我删改《小艾》有碍部份,我不写信去了。我知道你们不像我小病就什么都扔下不管了,何况是帮助别人的事。但是费这么大劲翻找出我的旧稿出《续集》《余韵》,我实在真是惶愧,怪我上次换仓库时没把那包《续集》剪报带回寄来————那时候还没污染。

    宋淇1987.2.26

    Mae已从医院回家,要用walker[助行架]走路,仍要打针。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7.3.13

    收到二月十日的信。Mae病情反覆实在使人心焦。

    [……]

    过天给我姑姑写信,预备提起你们俩扶病帮我料理侵占版权事,我实在真过意不去,跟你们说了请千万不要再给我姑姑写信了。————希望Mae已经出院。

    宋淇1987.3.22

    《余韵》和《续集》二书的序,经我考虑后,由我毛遂自荐代为执笔,具名者是皇冠出版社编辑部。陈要我具名,我说我有苦衷,如我出面,不啻公开身份,以后有很多事不便做,很多话不便说,现在以社和部出面,比较抽象一点,最妥当。我一时还不知如何下手,总之,说得越少越好。目前情形下,再要求你写,分明是不情之请,害你做力有不及的事,而且一拖不知何年何月,日久生变,仍违反初衷。不知你意下如何?反正我们照此决定进行,皇冠恨不得立刻交卷付印。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7.3.28

    我近来丢三拉四更荒唐了,Stephen一月五日的信竟混在别的信内没拆看。前天理行李,匆匆翻看有没有能扔的,减轻负担,才发现了。虽然耽搁了,还是想请Stephen代写一篇关于《小艾》的短文,不用给我看了,尽快发表。我一直觉得Mae也有幽怨抑郁的一面,(从前信上说过她也有些地方像黛玉,Stephen说要比除非比宝钗,还有点像[53]————当然是像,不过真人总比较复杂)所以她病中我也不感到陌生,完全可以想像她住医院时Stephen的心境。可已经出院了?

    宋淇1987.3.31

    Mae仍在打针,虽有反应,但能打下去总是好的。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7.5.2

    我上次看到一封mislaid[放错地方]的信后补了封邮简来,请Stephen代写篇短文,希望已经发表了。《联合文学》上郑树森文内说Ferd半身不遂,想必是引Lyon[里昂]的书。————那本书我只匆匆翻了翻,没看————想是Ferd女儿告诉他Ferd最后两年卧床不起(bedridden),Lyon缠夹。看来中外访问者一样靠不住。王祯和文内说听麦卡赛太太说我旅费只够到洛杉矶,这话更不知从何而来。我告诉麦卡赛太太Ferd那里有足够的钱住医院,又有他女儿在那里,她又能干,我可以不必赶去,还是照原定计划到香港去做点事。根本没提旅费的话,她不会对别人说任何可供缠夹的话。似是祯和不懂我为什么不回美,当时揣测,除非是路费不够到华府;多年后追忆,误以为是听见麦卡赛太太说的。我想连同圣校汪老师说我为一首打油诗差点没毕业的话————其实是物理不及格————写一篇辨正,实在没时间。也许Stephen可以写篇极短的,引我信上的话,作为更正。如果没有适当的时机,就先搁着好了。

    [……]

    很高兴Mae已经回来了。我觉得walker[助行架]像家俱不像拐杖,还很轻便可爱,而且有倚栏的情致。

    宋淇1987.5.24

    《代序》是我代写的[54],一则她们太忙,二则对你的作品和心意都不够了解。她们本来要我具名,我加以婉却,因为我一出面,更坐实我们之间的关系,变成真正的代言人,再也不便替你说话,所以将credit[功劳]给了编辑部。这篇文章要顾全到作者和出版者双方的立场,措词很难恰到好处,很费了点心思,希望你看后不会太失望。我还考虑到如何拉近你和读者的亲近感和提高序的authenticity[真实感],所以作主将来信有关《小艾》的看法复印了出来,间接表示对外界擅自将之发表的不满。

    [……]

    你要我写一篇短文,解释一下误传,我会放在心上,看有适当时机再说。目前正在《余韵》出书时,大家又revive[恢复]了对你的兴趣,似乎不必赶热闹。

    Mae仍在接受化学治疗的注射,反应视份量轻重而定,总之,能接受比不能打针好得多,有些病人不能继续打下去,似乎更心中难安。我们总觉得天主自有安排,而且从各方面说来,我们还是幸运的,至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宋淇1987.6.2

    《续集》的序等我有暇草一短序给你修改,反正不急。

    宋淇1987.6.22

    《余韵》已出版,想已见到,“酸酸洞明”和其他校对错误我已有信通知。这是你作品中的第十册。《续集》稿已齐,《小儿女》之外,再加上《魂归离恨天》,和Stale Mates和《五四遗事》的中英对照,大概有二百三十页左右,可以出书了。这是你作品中的第十一册。现在只剩你一篇短序,我知道你未必有时间、心思写,所以在前信中末尾说我会代你草一短序,空一格写,写个五百到一千字,由你批改寄回。等我忙过这一阵之后,才能进行,到时你看如过得去,应付一下。因为这次《续集》为我所编,我不愿出面写序,而《余韵》我们已取了一次巧,《续集》你再不自己具名写一短序,读者恐怕真的会想到歪里去了。

    [……]

    Mae的化学治疗已进入第八月。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7.9.9

    这些时一直没空写信,尽管焦急惦念。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7.9.17

    皇冠版税已经收下好几天了,还是没工夫写信,挨到今天不得不先寄收条来。

    [……]

    《续集》就请动手编。

    宋淇1987.9.20

    我信中提过《续集》的出版计划,现在有了《小儿女》和《魂归离恨天》(附上你亲笔的原稿第一页副本,证明此剧并不是别人冒名写的。),篇幅足足有余。我打算代你写一短序,等到我心定草成后,空一格抄写寄上,由你修改,表示是你亲自写的。

    [……]

    Mae大有起色,化学治疗已告一段落,希望以后每月去检查一次就可以了。我的心境和身体也大有进步。希望这向你有好转。

    宋淇1987.10.15

    这是《续集》的序,首三行是你自己写的,其余由于你弄错了内容,大写其《谈看书》,文不对题,写信来给要了回去,以后就没有了下文[55]。现在事过境迁,出版计划有变,曾经在六月信中问过你,也许你没有见到,也许见到而没有入脑。所以只好硬着头皮,代拟了一篇短序,特为隔行抄,以便你删改。如你有时间,可以加以改写,如没有充裕的时间,则请你将口气改得像你的一点[56]。

    。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7.11.9

    《续集》序请无论如何要代写,不用寄来给我看了,免得又再耽搁。我确定不会追悔。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7.12.10

    代写的序真好,可惜又耽搁了这些时,其实我不用看。

    宋淇1988.1.7

    十二月十日挂号信和看过的《自序》收到,我已等不及了,幸亏这一阵Mae病情稳定,再休养两三个月可以正常,她虽不能抄写,但至少可以细看原作。写这种文章一定要多一副眼睛,经她细阅后,删去了、润饰了原来有点过火和噜苏的文句,至少我平常喜用的字眼比较容易给人看出来,都逃不过她细心的combing[爬梳剔抉]。经过讨论之后,我抄了一遍,正预备将定稿寄去时,邮差上门送上你的信。其中只有一处“细腻”改为“详细”是我们疏忽,如写“细腻”变成自夸自了。其余你没有什么意见,有些地方我们自动改了,港大文学院你改为文科,我们的定稿是就读于香港大学,更经济含混。这里不再多说,总之,皇冠的陈华已收到,对我的设计很满意,校对方面他们做得极好,就是有问题,在刊出的原作,不在他们。《自序》大概将来由《皇冠》和《联副》同时刊出[57]。

    宋淇1988.3.8

    连接二月十二日和廿六日来信,欣悦莫名。知你已迁新址,而且很喜欢新居,想你一定可以很快settle down[安顿下来],并将从前流浪生活结束。不是我迷信,我们中国人一向认为一个人必需踏入一新年度方始可踏入新生活,所谓“转运”即是。二月十七日方是农历年初一,你一定要入了新的龙年之后,才能将以前的“晦气”扫清,开始新生活。

    从来信可以看出Dr.Kaplan[卡普兰医生]是个好医生,而且你对他的诊断也认为可信。我希望你重视这种医生病人的关系,以后不妨过一阵去看他一次,检查一下。老实说我们不再年轻,日前我曾在友人面前笑说,上天给我们奇妙的身体,可是这套机器,平均说来只能正常操作七十年,此后各器官(零件)即会出毛病,有的可以修理,有的渐渐损坏,终而破烂,机器不灵。现在医生正在试验用人造零件(器官)来代替(如transplantation[移植]之类),但一时还看不出有完全做到的可能。你也比我们年轻不了多少,如能认识一位好医生,他即使自己看不来,也会refer[转介]给适当的专家。何况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医院有自己的team[团队],各方面都会给你照顾,要比你自己找的“无为而治”的医生好多了。我们这么多年来大病小病,都能安然过关,就是因为认识了几位好医生,及时诊治,得以带病延年,如果像从前上海时那样误于庸医之手,早就不堪设想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8.3.9

    我三月七日来信说没收到一月七日信,今天又找到了,仍是夹在报纸里没看见。

    [……]

    Mae快好了,我看了信高兴到极点,《自序》就这样非常好。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8.5.14

    我这次感冒,终于得闲拆开皇冠寄来的两包书,看了《自序》与《代序》。等到看明白了“代序”是“代作的序”,就wonder[好奇]不知道署什么名字,猜着不会是林以亮。最后看见是皇冠编辑部,再妥当也没有。《代序》是真说了许多自己不便说的,就说也没这么痛快。引我的信关于《小艾》的情节,也使这故事凭添几分深度与未能写成的惆怅。《续集》《五四遗事》中英文对照也真是个inspired touch[神来之作]。《自序》中自比Shaw[萧伯纳]、Hemingway[58][海明威],即使不过是在版权方面,我也说不出口。这是因为Stephen不写小说,观点上没十分“入戏”。末了非常感动人。其实我一直conscious of[知悉]这边的事,像同在大船上进了水,隔着一扇厚钢板门波涛汹涌sealed off[被截开]。哪还有这精神讲给我听?我知道了又没用。我说“Mae想必好了”,是看了上一封信[59]上说就快好了,临写到这里还找出那封信来查出这一句,怕是我wishful thinking[一厢情愿]记错了。

    [……]

    跟他这一夕谈之后,更觉得《余韵》《续集》这两本书是虎口余生,好不容易,都亏Stephen惨淡经营,无中生有,简直使人心酸[60]。

    宋淇1988.6.2

    《自序》中自比Shaw、Hemingway,一点不错,是我不写小说,没有想到观点问题,当时只往为中国人所知的作者去想,未免太自大了。希望没有人借题发挥,那就替你引起麻烦了。

    [……]

    《续集》在香港书店都摆在很明显的地方,销路不出我所料,超过《余韵》。你信中所说倒是实情,我对这两本书所操的心,比自己的书有过之而无不及。总算为你填了一个空档,可是严格说来,只能算是“填房”,将来明媒正娶仍要你的新作品来以真面目示人。

    [……]

    文美大好,脊骨有小毛病,牙齿有问题,都已治好,岁月不饶人,情况同你相仿佛,大敌一去,小毛小病就发作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8.6.26

    搬到庄信正的地产商朋友林式同与人合伙盖的新房子,太大太贵了些,一房一厅,没家俱,$530一个月,外加电费煤气费。要像我所要的小“独身汉apt.[公寓]”要自己看了报去找,旧址进出不便,办不到。庄信正说林是台湾一个部长的儿子,脾气有点怪僻,太太是日本人。我告诉林我搬家搬得精疲力尽,再搬实在吃不消了,他答应代保密。这住址我除了你们谁都不告诉,只用Wilcox Av.[威尔考克斯大道]信箱。庄信正当然知道。

    邝文美1988.7.13

    久未通信,我罹患恶疾,挣扎年余,总算活了回来,本有无数的话要告诉你,可是家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Stephen病了。上星期五(七月八日)医生替他动了割切肠瘤(是良性抑或恶性尚未揭晓)的大手术,如今还在病痛的阴影下。昨天收到皇冠寄来的版税结算单和支票四张,必须尽速转寄给你。

    [……]

    我们身心俱瘁,不能多写,待康复后再谈。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8.7.25

    收到Mae的信,高兴到极点。我搬家前后两个月一直感冒,好了没两天又发,所以信写了也没能寄出。这两天刚接连收到你们两封信,隔些时没消息就有点惴惴起来,怕又病了,果然Mae刚好Stephen又开刀,真是人生味永远是mixed[苦乐参半]的。

    宋淇1988.9.10

    你的书始终保持稳定销路,可称奇迹。最近台湾因成为四小龙,经济起飞,大家富裕起来,时间不肯花在看书上,尤其严肃的书。我的一本诗话找不到出版社。皇冠我编的那套书没有人问讯,因为一共有一千多种书,书店给皇冠的shelf space[书架空位]有限,几个大热门之外,偶然有几个暂时热门的作家还能放出来,其余永不见天日。

    [……]

    本来还想多写一点,但开刀回家后,不停发现有edema[水肿]现象,服了利尿片,似乎控制着了,又变坏,不得不再去看内科医生,现在验了小便、血,拍了X光,需等十二日方知,最麻烦的是极易感觉到气促,稍为走动,作一点事情便会气喘。医生和我都知道和心脏有关,这种病可轻可重。多年来,我左边的肺完全collapse[萎陷],以致影响到心肌功能,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等到年纪一老,各器官老化,便会如此。但总希望能再抱病延年,和文美再厮守一时期,于愿已足,当然也希望不要受什么痛苦。这次开刀是sigmoid colon[乙状结肠]中长了一瘤,不知是良性还是恶性,但即使是良性,拖延下去,仍会转恶,所以我毅然决定开刀切除。化验结果是良性,刚开始有癌的迹象,可说不幸中之大幸。最出人意外的是前后一月,文美为我奔走,主持一切,居然支持下来,体重也没有轻减,给我莫大的安慰和鼓励。以后说不定又要她来关护我了。

    八月卅日来信收到。乘我在十二日看医生之前,先写上几句[61],其余可由文美慢慢再写。

    邝文美1988.10.14

    来信都收到,早应该答覆……,无奈上月间Stephen又大病一场,这次是心脏方面的问题(heart failure and dyspnea)[心脏衰竭和呼吸困难],有水肿、心悸、呼吸急促等现象,需入医院急救治疗,真吓坏人!那几星期我每天在病室陪伴,从朝到晚坐困愁城,目睹他活受罪的情形却爱莫能助,说不出的痛苦,根本没法写信。如今病情稳定下来,他已出院回家静养,我才提得起笔来告诉你。

    [……]

    长期以来我们两人带病延年,我都能应付裕如,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烦意乱————简直可以说六神无主————这封信写不下去了,其余的话留待下次再谈吧。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8.11.8

    收到Mae的信,确实吓得脚都麻木了。如果我也在香港,虽然也不能天天打电话来问Stephen的病况,让Mae忙着跑医院与别的无数事之外还要向我报告,我就光是hover around[徘徊左右]也会觉得好些。幸而Stephen已经出院回家养息了,Mae还没歇过来就写信,也使我过意不去。也还是想不出来向你们说什么————说什么都像是无关痛痒的风凉话。还没写信,倒又收到Stephen十一月三日的信,实在愧疚,刚好点就又为这种事操心[62]。

    宋淇1988.12.19

    这一个月来我身体有进步,一切已在控制中。有时行动太急促,自己不觉得,很容易气喘。尤其要避免的是爬楼梯,所以我只好尽力避免坐subway。好在自己知道病的性质和限制,做起事来不能像以前那么性急,一定要慢半拍,倒也是陶冶性情的好方法。

    宋淇1989.3.7

    我们这里每天的天气报告都包括Vancouver[温哥华],L.A.[洛杉矶],San Francisco[三藩市],所以有几天见到L.A.竟然只有零度,不免为你担心,怕你没有冬衣,又要出去看牙医,很容易患感冒。

    [……]

    我们都好,只是每天只能做一件事,生活完全军事化。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9.3.6

    我写信非常费力,大概写信较近谈话,不会说话就不会写信。

    给Stephen的信因为业务大都是有限期的,此外只跟志清等两三个人通信————都怪我难得写————已经觉得周而复始,是个负担。Mae信上说到医院看Stephen的情形,还有Stephen说的但愿多相守些时,我都看了心脾凄动[63]。如果当面对我说我也不会说什么,当然写信就不能这样。我想我们都应当珍惜剩下的这点时间,我一天写不出东西就一天生活没上轨道。还是少写信,有事就写便条。事实是自从你们俩轮流病倒,我从来没觉得像任何别的夫妇的cases[情况],是真是连我在旁边看着都有世界末日感。还因此联想到《海上花》译序上我一直想改的一句:“爱情的定义之一是夸张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写的时候也就有点觉得不妥。其实一个人与另一人的分别太大了,心理学不过是个最大公约数。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9.4.3[64]

    伤臂手肿,不大能写字。三月初曾来信。你们好?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9.5.3

    过街被人撞倒,一个月后才照X光,右肩骨裂————broken arm[手臂骨折]!医生说只要让它自己长好。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9.6.29

    Stephen说过没人给出文集,我实在speechless[无言以对],看着他们出书之多,之坏[65]。所以一直没提。看到过一句批评,说Stephen论诗像诗话。大概现在非照西方文学评论理论不可了[66]。

    宋淇1989.8.17

    我忽然于七月十六日旧伤口流血,正是台风袭港之日,狼狈之情可以想像出来,幸而邻居医生把我介绍入葛量洪医院,全港最出名的胸科医院,医、护、设备均第一流。廿五日晨动手术,将廿年来积垢藏污割清,因祸得福,一切顺利,八月三日回家。现在每天晨晚两次有政府的护士上门来清洗伤口,换纱布,文美用不着劳心劳力,但愿早日复原,则《红楼梦》的文章或有机会再续写下去。病前写《情榜》,初稿已完成十之八九,相信必可完成。

    [……]

    五月三日信说你右臂被撞碎裂,还算不幸中之大幸,其实,人到了我们的岁数,反应迟钝,文美前年慢步过马路,两腿忽然无力,竟跪在地上,幸而年轻学生把她搀扶过马路,后来入院,发现右腿小腿也有骨头碎裂。岁月不饶人,必需有自知之明,出门要分外小心。我们现在的原则是像童子军,每天只行一善,(自己的私事),别的留待明天再说。

    宋淇1989.8.24

    这两封信写了前后约十天,因女儿和两外孙住在家中,时时打断,他们明天便要回美。这次总算能从医院中回家后一同过了半个月,也算不幸中之大幸。我别的事情都没有能力和心思做,唯有这件事一直放在心上,不能搁得太久。好在写写停停,并没有令我费力耗神。信很长,内容也很丰富,慢慢看好了,不必急急回信。也不知为什么,大概年纪大了,说话和写信都无法言简意赅。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9.9.3

    我常常haunted by[苦恼]写的信里有一两句不清楚,会引起误会。以前有一次不记得是给志清还是刘绍铭的一封极普通的信,害我守候在邮筒旁几个钟头,等邮差来了拿到条子到总邮局取还信。好像有点歇斯迭里,不过我一直这样。从前告诉过Mae我初中一的时候数学大考前夕,与同班生张秀爱都自料不及格,她找她高一的表姐来给我们讲解。讲了快一小时,完了我向秀爱一笑,咕噜了一声“还好。”是说“幸而……不然不得了。”她面无表情,她表姐把头一摔,走了。最近去看跌打损伤医生,也是UCLA的,很年青。他说手臂好了,可以不用再去了。我说“那太好了!”他作艴然状,说:“Sorry you never want to come here again.”[很抱歉知道你永远不想再来这里。]我连忙说:“No,I’d be happy to see you any time.”[不是的,什么时候都乐意见你。]他怔了一怔,幸而随即明白了是我措辞不当。永远是这pattern[模式],也不知是心理学上什么错综,没听说过。你们不能跟我计较。我上次信[67]上是想说你们是真是我毕生仅见的伟大的情侣,与别的夫妇不同,尽管有些夫妇的感情也非常感动人。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9.9.27

    这照片不止一张,可以不用费事挂号转去。如果皇冠不便凭空登张照片,就等明年出散文集的时候再用。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9.10.17

    Stephen的信我都仔细看的,看得飞快,不费时间。千万不要再费事凝炼缩短,我更过意不去了。

    宋淇1989.12.3

    我不会是一个好作家,缺乏体力和那股urge[冲劲]。我有一个好商业头脑,问题是我对money[钱]没有疯狂的爱好,所以也不能成为tycoon[大亨],也算是性格上的悲剧。

    即颂安好。Mae在服侍我之余,居然overcome[克服]伤风,精神和身体都不错,我仍旧有水肿,差一点又是heart failure[心脏衰竭],每日服药。

    宋淇1990.2.7

    文美和我这一阵身体还不错,她手脚仍有时麻痹,我有可能找到服药适中的剂量。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0.2.15

    一直从前听Mae说过,就知道Stephen是理财圣手。现在超级市场都整排陈列Forbes[《福布斯》]等杂志,可见人人都想至少保值,我如果钱多点也要看。

    宋淇1990.3.18

    文美四日不慎向地上一坐,左手的wrist[手腕]碎裂,绑上了石膏,明天去覆诊。幸而是左手,好在她向来runs the family single-handedly[独立(字面义是“单手”)料理家庭]。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0.4.9

    Mae似乎骨脆,如果缺钙,要吃牛奶的话,我发现low fat milk[低脂奶]吃冷的倒比普通的冷牛奶好,没奶腥气。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0.4.30 Mae腿也快好了?

    宋淇1990.5.1

    我的《红楼梦论文集》第一册定名为《红楼一梦》,尚差十分之一,希望年底前能交出。除论文外有“红楼梦识小”八篇、“红楼浅斟”四篇、“红楼一角”八篇,相当热闹。第二册是《红楼梦的情榜》,草稿已完成十九,还得抄订,《前言》一开始就讨论脂评的误认草字和误抄,太专门化了,文美看了都说不太明白,只好重写。最后一章四副册,已写了一半,最后一半尚待根据笔记写完,亦可望于今年年底前完成。第二册一册论文集只怕我不够精力来毕全功,一共十篇,已发表者四篇,一篇有演讲稿,三篇有笔记,两篇有构思而须从头细读做笔记,除非能保持健康到一九九四年或有完成之望。其余文章我已声明“金盆洗手”,不再写了。你如有兴趣,我下函同你谈《情榜》如何?

    宋淇1990.5.17

    Mae的腿没有问题。手腕拆石膏后,发现没有驳好,要去多做两个月physical therapy[物理疗法],够折腾的。我的红学论文计划已完成,就等我抄订了。几时有暇再同你讨论,如你有兴趣的话。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0.6.6

    Stephen的《情榜》等红学论文我非常想先“听”为快。你们这一向好?Mae需要做体操,我早已不做了,实在没工夫,右臂只好随它去。

    宋淇1990.6.30

    我换了一种药,需调节适应,文美代我奔波,天时不正,患上了感冒,看了两次医生,幸已痊可,只是人疲倦不堪。到了我们这老、病阶段,每天只能做一件事,平安渡过一天,便算多了一天。

    [……]

    这一阵为你的全集出版事忙。我总要有点事做,视之为occupational therapy[职业疗法]可也。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0.8.2

    我本来也想着Stephen帮我出全集,有些半机械性的事,在没好全的时候也是一种排遣。那是我安抚自己的良心的唯一的方法。希望新药有奇效,麻烦点也值得。Mae又病了一场!精神可好些了,不那么累了?

    宋淇1990.8.14

    最近天时不正,Mae和女工人都患上重感冒,医生都为我担心,总算徼天之幸,没有患上,可是家中老弱残兵,变成寂静世界。我每天还要服药,早晨有护士来洗涤伤口,能够自顾已是上上大吉。这一阵为了替你出全集事,把我每天能工作的空间都占据了。知道你又忙,身体也不太好,我也不来烦你,免得三地周转传话,浪费时间。

    [……]

    昨日将你的一、《赤地之恋》(原作,天风版),二、《赤地之恋》(慧龙版,慧龙老板死后,接办人在一九八○年付过你第四版版税,但自一九八○年到一九九○年中只销了几百册,荒唐得难以置信)。三、《小鹿》(天风版),四、《海明威论》(Robert Penn Warren[罗伯特·潘恩·华任],《战地春梦》的序),五、《爱默森选集》(天风版)五册航空双挂号寄皇冠,了却一件心事。

    我知道你多次搬家,所有书籍或打包存起来,或散失,所以这次将手中镇家之宝都拿了出去,首三册中《赤地之恋》和《小鹿》还是你签了名送给Mae的。不知你手中还有没有藏书?我本想暂缓出海明威和爱默森,现在既有第三者动脑筋,就索性全部出笼。现在最成问题的是《老人与海》,我自己没有,朋友中问过也没有,不知你有否存书,如果皇冠实在找不到,可否一查?

    [……]

    这个月来为了这五本书忙得我将《怡红院四大丫环》一文停写,没有办法,弄湿了头,只好做下去。这一阵老态毕呈,趁现在还能做事之时,办了也好。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0.12.23

    这些时一直忙得定不下心来看《情榜》[68],老是惦记着,这才拿出来看。拟得对极了,书中云雾迷濛的一个大缺口终于补上了,像补天一样。

    宋淇1990.12.24

    来信和航简多封,前后收到,这一阵天时不正,文美患感冒,我的胸腔伤口发炎和流血,令我们步步惊心,所以一直没有回信。加以出全集免不了有很多问题,须要好好思考商磋,有时恨不得撒手不管,但我想如我再不理会,善后问题更多[69]。

    宋淇1991.1.2

    我自十二月廿二日起晨间忽然咳出一口鲜血,其后即断断续续,好好坏坏,一直到今天。奇怪的是没有咳嗽、没有热度,没有不适,就是到了喉咙口,如果喝点水,自然就喷了出来。曾去照过X光,看不出来。医生疑是支气管扩张,明天约好去看一位专科医生,十九要入医院检查。

    因为自知会入院检查治疗,趁这几天连忙将你的《对照记》的text[正文]寄来的六张改稿换出原稿,并将你同意修改的地方用红笔正楷添入、修改,总算赶出来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1.1.18

    收到一月二日的信,像晴天霹雳,震得发抖了半天。希望Stephen检查的结果证实不要紧。

    宋淇1991.2.4

    我的病始终查不出来,拍过X光,做过气管内窥镜(bronchoscopy)手术都看不出有生肿瘤的现象,极有可能是微气管扩张,但微到看不出来的程度,没有热度,也没有其他征状,只是过一阵就要咳出几口血,往往是半夜,已一月有余,令我晨昏颠倒,不胜其烦。文美去医院覆诊,复原程度很好,足可告慰。

    邝文美1991.2.6

    一直想写信给你,尤其这一阵Stephen病了又病,上次他进医院接受内窥镜检查前匆涂的短信已经把你吓坏,我非常不安,原该早些修函告慰……可是我们家里真是多灾多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前天赶出的信尚未付邮,今晨忽在睡梦中摔跌于地,虽无骨折现象,却撞得头部出血,急得只好到离此不远的医院求助。经当值医生诊视后,缝了两三针,并给予药物消炎止痛,总算毋需留医(有时怕脑部concussion[脑震荡],还要住院观察,那就更加麻烦),现已回家休息。趁他睡着的时候,我补写几句告诉你。

    他急于把公事交代清楚,先把这些附件[70]寄上。你看了便知,关于出版新书的事,盼直接与皇冠联络,以免耽误。事非得已,你一定明白。

    恕我不能多写,虽然时常惦念着你————想到你目前的情况,也忆起多年前我们在一起时的各种琐事。心里感受很多,但笔头枯涩,以致长期沉默,愧对故人。事实上,自从我患胃癌以来,好像只有半个人活着,节奏缓慢下来,许多想做的事都做不成,急也没用,相信你会谅解。

    宋淇1991.3.14

    我的病几乎折腾了我两个月,最后做了C.T.Scanning[电脑断层扫描],电脑扫描,终于查出左肺上叶,有“支气管扩张”,大概是微支气管,所以X光和内窥镜都看不出来。后来服了两种抗生素,终于在停服后一星期霍然而愈,但在此期间茶饭无心,晨昏颠倒,因晚上平均要醒两三次将血咳出。这是我病愈后的第一封信。文美为我操心不在话下,还要陪我去验查、入医院、看医生、买药,现在我好了,她身心俱疲,没有breakdown[把身体弄垮],也亏她的了。凡是希奇古怪的病我差不多都生过了,居然能维持到现在,一半是自己肯研究病情,然后尽量适应,一半靠文美照顾。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1.4.14

    Mae胃癌就快好了,我知道进境多么难,真高兴到极点。竟会不约而同想到从前的琐事————我常常无故想起我们有些极不相干的对白,例如我抱怨买了雨衣雨靴倒又不下雨了,Mae没说什么,有点不以为然的神情;还有我说常看见广告上有像她的人,有一次拿给她看,(一个英文杂志上)她看了说我总拣比她漂亮些的。我想说又没说:那是我的Pygmalion complex[71],所以在我心目中已经加工了。我永远有许多小难题与自以为惊险悬疑而其实客观地看来很乏味的事,刚发生就已经在脑子里告诉Mae,只有她不介意听。别人即使愿意听我也不愿意说,因为不愿显得silly[愚昧]或唠叨。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1.5.27

    在《联副》上看到《红楼札记》。书中年龄是真太要紧了。其实主题就是在那社会制度下,提早而仍极短暂的青春。本身是个悲剧,比宝黛故事还更重要。“汪恰洋烟”考证得精确完整得骇人,这绝对是定论了。霍克斯说书中有些地方“浑不可解,”大部份已经都给Stephen解答了。

    宋淇1991.6.7

    四月十四日信收到,还没作覆,五月廿七日信又来,如果再不写信,怕你会担心。这一阵除了原来的顽疾外,又多了些小毛小病,先是左上肺的支气管扩张,曾咳过血,总是没法断根。那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上星期背脊生了带状疱疹(shingles),一直蔓延到腹部,痛苦难忍,坐立不安。又不敢用手去抓,幸而有了一种antivirus[抗病毒]的口服药,服后可以稳定下来。大概至少还要十天才可以澄清。这种病不会使我发烧、咳嗽,但等于在不断考验我的耐心。

    宋淇1991.7.1

    皇冠有信来,寄来几篇有关你的报导,都是对你新作《对照记》的臆测,问我要不要更正。我还没回答,预备稍有空和精力时,写一比较长的文章澄清所有的误传。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1.8.13

    Stephen还咳血,真使人心焦。当然不宜再管我业务上的事,除了理财,但是收到版税也请就只存在银行里,等你们自己要买外币再顺便买,搁多久都没关系,反正总比存在加州S&L好。

    宋淇1991.8.31

    我身体好好坏坏,耳渐聋,记忆退化,人老化得很快。无可奈何的事。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1.10.9

    从Wilcox信箱取回的报上发现一只蚂蚁,吓得我赶紧换地方。附近邮局没信箱出租。比华利山有些老房子闹老鼠,邮局也是个小老房子,希望没虫。

    [……]

    报纸全扔了,Stephen关于凤姐的一篇文章只恍惚看到题目。今天刚看到积压未拆的旧报上彩明那篇。一直只看了脂批,忽略了四十五回的“彩哥儿,”以为是作者疏忽没提是男是女。原来是写作技巧。Stephen真是作者的知己。等有便的时候请把凤姐那篇影印一份给我。

    宋淇1991.10.23

    十月九日航简收到。邮箱中发现一只蚂蚁,不值得大惊小怪,何必为此去换通讯地址,你又得重新写信通知各必需来往亲友。蚂蚁不是害虫,我们家中我的书桌、餐桌、厨房间的柜台上每日都有。一不小心,有食物粒屑更成群结队而来,但与白蚁、蟑螂等性质不同。凡有建筑物,尤其旧楼,凡有人居的地方一定会有蚂蚁。下次不可再如此惊慌,焉知新邮箱没有蚂蚁?

    [……]

    你怎么会只看到“彩明”一篇?我前后写了约八、九篇,等文美有暇顺便影印后寄上。我现在只重复读原作和脂评,对别人的理论和主张一概忘得干干净净,自觉颇有新发现。尤其《爬灰和小叔子》那篇,友人看了说如读好的侦探小说。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1.12.7

    接连两天奔走,就又“寒火伏住了”,感冒快一个月,六年来没发得这么厉害过。

    宋淇1992.1.23

    你信中说出去办领证手续,回家即病,那是你抵抗力低,难以应付气温的改变,好在你平时力行节食,如以《红楼梦》所说,丫环们生病,贾府有一条秘诀,就是“饿”,所以不会生大病,所以你休息五七天就会痊愈。以你的生活习惯而言,到了这岁数,也不必更改,过正常人的生活。这样对付下去算了。

    宋淇与宋邝文美,摄于一九九一年十一月十七日

    我患上了充血性心肌衰竭,再加上支气管扩张,每日按时服药,过的是程序式日子。最麻烦就是打喷嚏,我尽力设防,带口罩出入房间,洗手间装了红外线暖炉,可是一连进出几次之后,就会大打其嚏,把支气管旁结好疤的微血管又再度震裂,咳出小口血来,虽无大碍,可是挥之不去,不胜其烦。我知道这是在考验我的耐心和自律,但有时情绪受影响是免不了的,不免懒于写信。除了看看报刊和电视的新闻外,足不出户,天大的事都由文美一人内外兼顾。

    邝文美1992.1.23

    听说你一再患病,非常挂念,有许多话想说,但自顾不暇,好像只有半个人活着,无从落笔。现在寄上照片一帧,代替千言万语向挚友聊表心意,并祝平安。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2.2.25[72]

    为了托KD大陆版权的事,我到文具店买授权书表格,就顺便买了张遗嘱表格,能notarize[找公证人见证]就省得找律师了。以前一直因为没证件不能立遗嘱,有钱剩下就要充公。现代医疗太贵,如果久病,医护费更是个无底洞。还有钱剩下的话,我想

    (一)用在我的作品上,例如请高手译,没出版的出版,如关于林彪的一篇英文的,虽然早已明日黄花。(《小团圆》小说要销毁)这些我没细想,过天再说了[73]。

    (二)给你们俩买点东西留念。

    即使有较多的钱剩下,也不想立基金会作纪念。林式同答应做executor[遗嘱执行者]。他本来是土木工程师,因为此地不景气,要回大陆谋发展。他太太是日本人,不去,还住在这里,他预备两头跑。Notary public[公证人]说还要我亲自拿到州政府去登记。打听到登记文件处,去了又说只管合约等,遗嘱要到一个法院登记。去了又说只能收下代保管,不需要登记。害我白跑了一天。寄来请你们代保存,我只留副本。KD本来叫我在授权书上添写中文译文,我告诉他notary public[公证人]不让加中文,如果法律上有问题,就请搁置,我不想为这些事去麻烦柯灵。他回信说律师说要我拿到中共大使馆去签证,如果我不去,那就搁置。我这就写信去请他搁下这事。白忙一场,还给他写了许多信。上次去开信箱,邮局把一张挂号信通知单夹在一大捆报纸里。太重,解开检视了更不好拿,所以回来才发现。单子上不写来源地名。明天去寄这封挂号信顺便领取,如果是你们寄版税支票来,我就在信封背面添两个字,免得在邮局封信常黏不牢,廉价信封胶水少。我这一向很好,你们俩可都好多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2.3.12

    前两天大概因为在写过去的事勾起回忆,又在脑子里向Mae解释些事,(隔了这些年,还是只要是脑子里的大段独白,永远是对Mae说的。以前也从来没第二个人可告诉。我姑姑说我事无大小都不必要地secretive[遮遮掩掩]。)倒就收到Mae的信。你们这张照片真自然,两人都是历险后重聚的喜悦中带点惊喜的神情,非常感动人,又都还是从前那样,连Mae那件衬衫都潇洒宜人。知道Stephen咯血的原因就又放心了。不过实在麻烦,时刻要防打喷嚏真磨人。收到信就不要回信了,有事顶多写个便条。

    [……]

    中国人内大概是我最不思乡。要能旅行也要到没去过的地方,这话也跟你们说过不止一次。

    宋淇1992.4.3

    连接二月廿五、(有附件)三月十二、(有照片)长信,三月十三日航简。一直无法提起精神来作覆,身体总是说不出来的不舒坦,可能一小半是清明时节的阴雨天气,另外则是服的利尿剂不能发挥作用,以致手、脚指尖端肿痛。昨天总算去看了医生,他认为情形不算太严重,有此倾向不足为异,因人老了,退化了,心肺功能打了折扣。不必去花钱作检查,查出来结果如是positive[呈阳性反应],又不能返老还童?经过医生的开导和自己看一遍医书,现在先从生活习惯、饮食上采取补救之方。心倒反而定了。

    邝文美1992.4.6

    接连收到来信,还附有你的遗嘱和近影,看了又看,心里百感交集,无数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尤其令我感动的是:我们睽别多年,至今你还把我视为倾诉的对象,在脑子里频频解释许多事情……真不可思议!语云:“海外存知己,天涯若比邻”[74],这是又一明证。

    我长期为(别人和自己的)病痛所苦,逐渐失去表达心意的能力,很少写信,可是始终珍视你这份深厚的交情。现在赶着到邮局去,草此遥祝平安快乐!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2.6.27

    LA暴动我倒没受影响,但是接连许多不相干的事故层出不穷,牙齿又要root canal[牙根管治疗],等定下来再写信。

    邝文美1992.8.20

    前些日子LA的地震、暴动……和许多你所谓“不相干的事故”

    (如牙齿需要root canal之类)都引起我们深切的关怀。六月廿七日来信收到多时,迟迟未覆是因为Stephen又病了。这次的呼吸系统疾病(氧气不足、二氧化炭太多)相当骇人,必须尽速送进医院治疗,在Intensive Care Unit[深切治疗部]住了好一阵才脱离险境,现已出院回家静养。七月廿九日至八月十一日元琳和以朗曾返港小住,带来了安慰,但也增加了压力。

    [……]

    我由于连日奔波烦虑,身心俱瘁,到今天还提不起劲来答覆。此时有片刻空闲,匆涂数语相告。谊属知心好友,相信你一定会谅解。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2.9.29

    我这些时因为麻烦层出不穷,(加州身份证也丢了,幸而补领没问题)久未开信箱,直到今天才拿到你寄到邮局的两封信。本来这些时没收到Stephen的信,已经恐慌起来。猜着是又病了进医院,就怕你又要百忙中偷空写信告诉我,我又一点都帮不上忙,白着急,毫无益处。我至今仍旧事无大小,一发生就在脑子里不嫌啰唆一一对你诉说,暌别几十年还这样,很难使人相信,那是因为我跟人接触少,(just enough to know how different you are[可知你如何与众不同])。在我,你已经是我生平唯一的一个con.dante[知己]了。以前看见你们的情形就像是昨天的事,所以我倒是真能明了Stephen一病了你多辛苦,何况你自己也病着还没复原。在这当口要你写两封信来,再加上Stephen病中附笔,又还要你转稿子,给陈华写信,我实在良心上过不去,很难受。

    [……]

    来信还是寄到我寓所好,但是目前请不要再写信。也是真不需要,我总觉得我就在你旁边。

    邝文美1993.3.10

    你秋间来信已收阅多时,我一直放在手边,前前后后不知看了多少遍。想不到睽别几十年后,你依然把我视作生平唯一知己,我怎不深受感动?只因你再三叮嘱不必覆信,而我的确被Stephen的病搅得失魂落魄,连一封短函都写不成,才缄默至今……太不近人情了,但是我知道你会谅解的。目前他仍在医院里,因为这次的肺炎来势汹汹,需要特别艰辛的奋斗。他病了几十年(屈指算来,已逾半个世纪,信不信由你!),我从来没有像今天那么疲累烦愁,一切你可以想像得出。

    半年前你说自己“麻烦层出不穷”,现在是否有了好转?念甚。

    邝文美1993.4.14

    去秋收到你的信,那时你刚听到Stephen患病的消息,再三嘱咐不必覆信,我就遵命缄默了好久。今春他再度为呼吸衰竭症(respiratory failure)所苦,且陷入半昏迷状态,须召救护车送院急救,在深切治疗部住了一阵,现已出院回家继续静养,终日依赖氧气设备过日子。

    [……]

    这些年来你一直把我视为生平知己,我深受感动!其实我脑子里也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只苦于无从表达。Stephen连年多病,我从来没有像目前这么劳累忧惶,实在没法静心写信。附上书签一枚聊表思念之忱,并遥祝平安。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3.4.25

    此地自冬徂春天气反常得厉害,我三次感冒每次快一个月,没去开楼下信箱,所以你两次来信都一直没回音,害你惦念。最近刚好,肠胃老毛病又加剧。久未敷药,又脚肿得吓死人。因为no news is good news[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收到你的信简直不敢拆。终于看了,已经几乎如释重负。正要写信给你还没写,倒又收到你第二封信,更恐惧了。

    [……]

    我还是小事故层出不穷,一步一跘。例如一直这些年来函购埃及草药的三藩市一爿店迁往加州内陆,改用有标签的双重塑胶袋,太焖,不像原来的棕色纸袋透气,就出虫————本地有的一种臭虫大的小蟑螂。(草药原产地只五○年间有过一次有小霉虫,还是二次大战阻隔滞销的结果。)大概是换袋装时混入。这公寓严防带进蟑螂。我赶紧再去订购,请他们还照从前用纸袋。如果换装塑胶袋已久,就要曝晒翻搅,又值霖雨。————我此刻才想起来,那是小霉虫,蟑螂晒了未必有效。————等收到没虫的,才能够扔掉现有的。我在脑子里絮絮告诉你的就是这一类的事,你不会怪我不写信讲这些。另外有桩事要麻烦你,跟以前托Stephen的完全不同,只想把下次的版税暂时寄放在你们的银行户头里半年多。夏天收到皇冠的支票就背书付给你,挂号寄来。你先搁着,等需要到银行去的时候再顺便存入,千万不要特为来信说收到了。冬天或明年开春起,分两次全部寄给我。如果存入银行要换港币,再换美金,涨跌都没关系。今后一两个月内请写个小纸条告诉我是否可行,用我附寄来的信封寄给我。————一看见你写的信封我都心酸,想着你身心俱疲,乱糟糟的时候还要去找出我的住址抄写。好像这样顾惜你,倒又出尔反尔,再给你加点负担,真是the last straw[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尤其你自己也还没痊愈,这次照应Stephen怕支持不了。我这时候还要求这样那样,实在说不出口。————不是没想过别的办法。

    邝文美1993.6.17

    来信已接阅多天,收到时家里特别忙乱,Stephen出院后一直在静养,至今仍须依赖氧气设备度日。(幸而我们早已添置了Oxygen Concentrator和Oximeter[制氧机和血氧检测器],否则不知怎么办?!)他尚未康复,“阿妹”(四十余年前我们从上海带来的宁波佣人,你也许还记得)也病了,四月底动过割痔手术,需要休养一段时期,目前情况堪称满意。如此,我别无选择,唯有硬着头皮应付一下。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现在我总算学会了一些治家的小技能————包括独自上街买餸,而且不以为苦。你闻悉当会一笑。

    你的感冒、肠胃毛病……甚至虫患等等“小事故”,想来都已成为过去。无论如何,切盼善自珍摄为要。在这么些年之后,你还肯在脑子里絮絮告诉我各种生活琐事,可见得我们的友情的确经得起时间考验,值得珍惜。至于版税暂时寄放在我们的银行户口,当然没有问题,一点不麻烦。只要你说明几时寄还,我自会照办。

    我总觉得自己的脑子日渐生锈似的,连写封简单的信都不容易,还有许多话只能留待以后再谈。

    P.S.Stephen附笔问安。他的笔头比我更懒,奈何!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虽然饱受疾病折磨,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事实,而且对我非常体贴。请放心。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3.7.1

    上次匆匆赶写了一封已经耽搁太久的信给你,寄出后渐渐觉得我实在太自私得不近人情,你在水深火热中还要你替我做事,自己心里过不去,许多天来喉咙里都像咽了块火炭。我对Stephen的病完全鸵鸟政策,那是因为我对自己一直是个over-protective parent[过分溺爱的家长],总想给自己减轻痛苦和压力。收到你六月十七的信,虽然还没出险,我已经高兴到极点了。他一苏醒过来,你知道他多么体贴你扶病辛劳的苦楚,也就是最大的安慰。阿妹给我的印象很深,尤其是六二年她学会帮你换纱布,免得Stephen天天上医院换dressing[伤口的敷料]。我一直觉得她是个相当可爱的小女人,想着她会不会结了婚走了,又少一个帮手。没敢问,怕引起你伤感,因为她大概是太爱你们俩,你们需要她所以不走,你也许觉得对不起她。你现在自己买菜!香港的菜市我如在目前。

    邝文美1993.7.28

    我没有早些覆信告诉你,是因为这一阵亲友莅港者众,很忙、很乱、很累……自己的脑子不听使唤,寄封简单的信都变成难事,奈何!

    然而我身边那些繁琐事务与你完全无关,恳求你不要引咎自责————上次读到你“……许多天来喉咙里都像咽了块火炭”之句,我难过极了。那是“冤枉”呀!像你我这样的知心好友天下少有,我还需要解释吗?

    你健康情况如何?常在念中。Stephen好些了,盼释念。我上星期接受过半年一次的例行覆检,顺利过了关,堪以告慰。还有许多话,今天来不及写,以后再谈。先附上一些剪报博你一粲。

    邝文美1993.9.20

    前些日子接阅七月一日来信,深受感动。在隔别三四十年之后,你我仍是知心好友,多么难得!

    [……]

    在报上读到大陆作家苏童推荐你的《倾城之恋》为十大好书之一,我也把特稿剪下寄给你看。……可是不知怎的,至今尚未获得任何反应,我不免悬悬于心。不知你近况如何?身体好吗?见字切盼给个回音,简短一点也无妨,好让Stephen和我稍释远念。他仍虚弱,几乎一天廿四小时,依赖氧气设备度日。我心情欠佳,恕不多写。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3.10.17

    我写了长信给KD详细解释,他来了两封回信,我这些时一直收到信只拆看账单,他的信跟志清庄信正各有两封信都迄未开拆。想着你不是等回信,就没写,同时也是怕写了你又要腾出时间来回信。我自己是要我再额外多花点时间就像割肉一样心疼,何况你在目前的情形下,真是有片刻空闲,就只坐在Stephen床前相伴也好。没想到不久又收到你第二封信。你看了我那封信感动,我当然感到满足,又觉心酸,想着你也是因为一种茫茫无助的心情。没人知道你们关系之深。两人刚巧都是真独一无二的,each in your own way,&complement each other,[性格各异而又互相补足]所以像连体婴一样。我旁观都心悸。但是你这封信简直是个letter bomb[信件炸弹],搁了三天,忙完了许多杂务后酣睡饱餐,乘精神最足的时候壮着胆子硬着头皮启封,先瞥见一角影印剪报的背面,马上放了心。

    邝文美1993.11.15

    这次我不立即覆信,免得太频密的“信件炸弹”把你吓坏。事实上,我没有太多空闲,而且脑筋渐趋迟钝,要多写也不容易。Stephen的情况没有多大改变,至今仍旧日夜离不开氧气设施,对我们的忍耐力是极严峻的考验。日子就这样悄悄地溜走了。他看了你的信,反应同我一样:“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别人像爱玲那么了解我们!”你知道了会心酸,也会得到一丝满足感吧?

    刚收到十一月份的《皇冠》杂志,掀开来见到你的新作《对照记》————看老照相簿,图文并茂,令人心折。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太巧妙了!对我说来,尤其意味深长,引起不少亦甜亦酸的回忆。你我都是爱看旧照片的人,刹那间,我恍惚回到五十年代的北角去了。余言尽在不言中。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4.1.14

    收到信知道你们俩这一向都好,高兴到极点。

    邝文美1994.1.23

    本月十七日忽闻南加州发生六点六级严重地震,Stephen和我自然立刻想到你,万分牵挂!安危大概没有问题吧,但是听说部分地区水电供应一再中断,日常生活必受影响……如何是好?我们苦于无从查询,因为连你家的电话号码都不知道,只能焦急地继续等待你的消息。

    [……]

    见字切盼寄封平安信,好让我们稍纾远念。并祈善自保重,至要至要。

    邝文美1994.1.28

    近况如何?不胜系念!自从听到十七日洛杉矶大地震,我们一直在苦候你的消息;但是天灾之后,邮务混乱、信件积压是意料中事,急也没用。一月廿三日我寄信给你后不久,曾收到你的一封短信,不过拆阅见到写信日期是一月十四日————地震前三天,恍如隔世,后来如何?仍不知道。只好继续静候。

    你素知我的性格,平时心情可算稳定,这次如此紧张,或许是受了外界传媒的影响吧。例如:现在附一段剪报给你看看。你想,我读了《名城劫后:洛杉矶大地震满目疮痍》这种报导,怎不牵肠挂肚,恨不得快些得到你的音讯,确知你安全无恙?!盼速寄数语,慰我思念。

    P.S.Stephen仍不适,只能附笔问好。

    邝文美1994.2.1

    周末前写了封信,求你速寄佳音以解悬念。这片诚意果然得到了回响。今晨接获电报,确知你没有蒙受天灾之累。我们都舒了口气,满怀感谢!

    邝文美1994.2.22

    自从地震以来,除了两封电报之外,迄未收到片言只字,不知你究竟如何?念甚!Stephen的健康情况依然欠佳,我日坐愁城,提不起劲写信,你一定会谅解。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4.2.22

    我真运气地震没受影响,只断电约十小时。过天再详谈。

    [……]

    我昨天打电报来说二月一日的信迄未收到,那张五千美元的支票寄丢了。此地邮政坏,但是地震后也只听TV上说灾区邮局排队领福利或退休金月费,别处似乎邮递照常。收到二月三日信后隔了几天还没收到上一封信,我就担心是寄丢了。但还是要多等几天,宁可risk[冒险]被人冒领了去。万一让你白跑一趟银行去挂失。(请扣掉挂失费,算个大约的数目)你除了忙Stephen需要氧气等等,还有无数的事要做。好容易有片刻空闲,即使两人都累得不想说话,也就是一种享受了。倒又要出去替我办差。我一想着就像吝啬的人被迫花钱一样心痛。

    [……]

    上次看到Stephen的亲笔信真高兴极了。

    邝文美1994.2.25

    近日非但我家病痛阴影重重,连远近亲友都病讯频仍,弄得我情绪低落,没法静心笔谈。时已夜深,不管还有多少话想倾诉,也只能留待下次再说吧。

    希望你那里一切好转。等着你的消息。

    邝文美1994.2.28

    这次我们的信又在太平洋上空交错而过,那天我刚把二月廿五日的信(内附有关挂失支票的影印本)寄出,只隔了几小时就接获你廿二日写的两大页。

    [……]

    Stephen和我反覆细阅,不免百感交集。地震的影响不算太坏,倒是牙患累得你好惨,这一点我非常同情,因为最近也在光顾牙医。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4.3.5

    我前几天写信来,匆忙中只顾到交代我忙些什么,(我的信永远这样)地震若无其事,使人纳闷是怎么回事。地震在西北郊区————北岭与西谷————市区只有我住的西城(Westside)有两处房屋破损————一个学校长期停课,一家医院evacuate[疏散]病人。我公寓房子里有几家墙裂。我就只厨房日光灯罩————一长条塑胶板————掉在地下没破。林式同住得不远,就被抛掷,说:“我像一只麻雀一样在房间里跳来跳去,”在黑暗中头上撞伤了一块;玻璃窗破了。政府机关一直照常开门,只次日勒令所有的店铺停业一天,减轻塞车。此前不久还有一次较小的地震,中心在我附近滨海小城Santa Monica,离岸不远的海洋中。因为离得近,反而震得更厉害。前一天我忽然无故想起有一种罐头可以买来预防地震,没水没火也能吃————如罐头汤就不行。在这之前两三个星期又有一次预感应验。

    [……]

    你说这一向连亲友都有病痛,又更忙,我太知道这种everything happens at once[所有事都一起发生]的情形。本来想着你除了担忧Stephen,自己也还没好全。看信上你忙着看牙齿,反而如释重负,感到轻松了些。我牙齿问题还没解决,皮肤病倒又侵入耳朵,正是我一直在拼命防止的事。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4.3.18

    祝你们俩都好。阿妹可好些,用不着你自己去买菜了?

    邝文美1994.3.21

    三月五日(描述你一月十七日经历大地震的切身感受)的长信和三月十一日的邮简已先后收到。我曾反覆细阅,却没有早些作答,是因为近日周围的病痛阴影越来越浓,我心情很坏,总没法凝神执笔————尽管心里有千言万语,恨不得向生平知己倾诉。

    今天匆匆涂此短函,是因为刚听到电视新闻报导,得悉LA又发生地震,虽然仅属五点三级的“余波”,但也够骇人的。总之,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精神威胁,对吗?Stephen和我惦念着你,特此寄语压惊,遥祝平安。

    邝文美1994.4.12

    上次(三月廿一日)写信后不久,曾接阅你三月十八日的短函,一直想快些答覆,可是Stephen和我不争气,又轮流抱恙,到今天才好些。他的病历太复杂,无从说起,这几十年来不知经历过多少挫折危难,幸而命中注定常遇良医贵人,一次又一次的助他安度险关。现在最坏的时期已经过去,我才定得下心来涂写几句告诉你。

    我自己的病不碍事,只是极度劳累烦愁所引致的严重感冒————不过寒热颇高,嗓音嘶哑,我很怕传染给Stephen和“阿妹”,份外觉得难以应付而已。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4.4.23

    收到四月十二日信,知道幸遇良医,the worst is over[最坏的情况已过去了],我真快乐到极点。你除了看牙齿原来也病了,虽不严重,好了也真是快事,不然要照应Stephen都难。阿妹可也复原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4.5.5

    TV新闻上说有个医学统计,祷告病愈的比不祷告的多许多。参预统计的医生顾到声名事业,不发表姓名,免受攻击。脑筋的功能还有大片unmapped[未经探索的]部份,所以会有精神影响物质的奇迹。我觉得祈祷可能有效。不信宗教无法祈祷,不然一定天天祷告Stephen快点好。

    邝文美1994.5.27

    自从收到你四月底开始写、五月十日病愈后才寄出的挂号信(内附那张早已报失的美金五千元支票,手续已清,毫无问题),看了好几遍,天天想和你笔谈,可是不知怎的,总有意想不到的烦扰,以致一再拖宕,心愿难偿。这种阻滞所带来的况味,说也说不清。好在你是明白人,毋需多解释什么,自会体谅我的处境。

    偶然阅报,读到一些你会感到兴趣的新闻————例如有关《红玫瑰与白玫瑰》在上海拍摄的报导之类————我曾不止一次用印刷品方式把剪报寄上,至少让你知道我时常念着你。前天Stephen还催我把《明报》副刊(其中有《张爱玲影集》一文)整页寄来,让你领略一下香港目前的文化动态。不知你收阅后会有什么感想?我觉得一九九七年的阴影越来越浓,我们滞留于此的“边缘人”心态都不大正常似的,开始对自己的判断力失去信心……这是很不好的现象,但活在这时代,大家可怜而无奈,除了哑忍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本月份的《号外》杂志以你的照片(就是一九五四年我陪你往兰心照相馆拍摄的那一张)为封面,里面刊载着一些介绍《对照记》的资料,想来皇冠出版社一定已经直接邮寄给你。有一天我上街干杂差,在天星码头的报摊上购得一册,如获至宝,带回家与Stephen共赏。时光如流,四十年就这样溜走了。此次重睹旧物,又勾起不少回忆,心情久久不能平伏。

    来信末段提及祈祷————深得吾心。自一九五八年Stephen患病以来,他和我都成了天主教徒。他虽然难得有机会参加弥撒,但心中有了信仰,急起来自会祷告求福。我则每周必望弥撒,即使没事,独自在圣堂里默祷,也获益良多。这是我们的解救。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4.8.31

    我每次看到香港的消息都觉得恍惚,像有double vision[重影]叠印在九七前后的景象上。

    邝文美1994.9.3

    近况如何?不胜系念!五月底写信给你后,迄无回音……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进入九月份,我见到日历,不免有点心慌。希望你收到这封短信后,无论如何给个回音,好让我们放心。Stephen和我仍算“粗安”,在目前情形下,眼看周围的人非病即愁,而我们还能苦中作乐,享受这种闲适生活,该满足了。

    [……]

    上星期我曾患感冒,自己服药治愈了(幸而没有传染给Stephen),不过现在仍觉虚弱。今天先把一叠剪报寄上,相信你一定喜欢看看。

    邝文美1994.9.6

    这次我们的信又在太平洋上交错而过!前些日子我因为好久得不到你的消息,十分挂念。上星期六涂了封短信,并附上剪报一束,匆匆寄出……谁知过了周末,邮差恢复派信,就收到你八月卅一日的挂号信。细读再三,感慨万端,却不知从何说起!你眼睛、皮肤……方面的不适,是够恼人的,我感同身受,但毕竟远隔重洋,爱莫能助……

    邝文美1994.9.18

    本月初旬,我因为好久没有你的音讯,萦念不置,寄过一封短信致意问好————谁知竟和你八月卅一日的挂号长函(内附大小支票共五张)交错而过!细阅你的信后,我又感动又惭愧,连忙匆涂数语寄出让你放心。还有许多话一直想补充的,却由于身边琐务繁杂,而且屡闻亲友的病讯(近年患癌者何其多!),心情很坏,自己觉得脑子生锈似的,不听使唤,写信变成了难事……否则怎会一再拖延,到今天才动笔呢?

    [……]

    Stephen的情况和前些日子差不多。我们都学会接受现实,能够苦中作乐,请放心。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4.10.3

    九七前你们离开香港,我也要结束香港的银行户头,改在新加坡开个户头,无法再请你代理,非得自己在当地。既然明年夏天要搬家,不如就搬到新加坡,早点把钱移去,也免得到临时的混乱中又给你们添一桩麻烦事。不犯着搬到美西南,刚安顿下来倒又要出国,也没这份精力。我对新加坡一直有好感,因为他们的法治精神。当然真去了也未必喜欢,不过我对大城市向不挑剔。热带虫更多,希望能住新房子,好些。也许你可以代问你们医生可知道那边有没好医生。认识一个就可以请他介绍肤科与牙医。

    宋淇1994.10.11

    接到十月三日来信,阅后不胜诧异,因误会大而深,不得不亲笔澄清。

    我们从来没有打算因九七来临而离开香港,现在还是没有,将来也不会后悔。我们已七老八十,病体支离,绝无心无力作他移之想。我勉强可走到厕所和客厅,但都得用氧气管插入鼻尖————二十四小时全天候。一切天主自有安排,中国人说听天由命,可以概括我们的想法。

    在此期间,我们努力把日子过得舒适一些,吃得好,睡得好一些,二十四小时平安渡过,就算又“赚”了一天,如此而已。

    关于癌,我一直在设法了解,作了一些阅读————人类的大敌大概十八世纪是天花,十九世纪是肺痨,二十世纪就是癌了,到现在还找不到一个统一的解释。妥善的、完整的治疗恐怕要等到下一世纪了————好在它不是传染性的。草草数行以示故人无恙。

    邝文美1994.10.12

    等待多时的信终于来了,正如我们所担心的,你又病过,而且屡次反覆,真叫人挂虑!好在现时正日渐康复,至少可以写三页长信了。我们才稍微放心。

    Stephen又病,说来话长,今天没法细诉。但他涂写了一页,让你略知近况。

    邝文美1994.10.22

    上星期(10/12)我匆匆寄挂号信给你,只来得及涂一纸短柬……幸而Stephen帮忙写了一页————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执笔写信给任何人,这次破例涂了几行,也可算大事一桩!我本来预备稍闲就补充未尽之言,谁知接下去两人又相继抱恙。他旧患作祟,在家里动了小手术,目前由医疗人员每天上门照料,情况总算渐渐稳定下来了。我则弄出了新花样,医生诊断为“痛风”(也是一种关节炎),相当磨人的,今天没法细说。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4.11.7

    Stephen没好全就随时可以会又病,也正是我一直惴惴期待着的意中事。Mae也病着,还要赶时间去提款汇钱给我,Stephen又还扶病写信,我实在真于心不安。我自己只要接连签字四五次就累得笔迹走样,看Stephen笔迹一点都不变,更觉得珍异心酸。我本来一直担心你们离开香港旅行困难,模糊地想到portable[手提]氧气,轮椅上飞机等等,这次搬家的logistics[筹措与运送]我一想就头晕,怕Mae会累病了,Stephen也会病情加重。不搬我倒松了口气。所以造成这大而深的误会的是我有些顾虑老没提起,认为是多余的话,因为你们不会没想到。例如好医生即使决定不走,以后看形势也许还是要走。不走,也可能会应召去专治政要。[……]我甚至想,人在香港是不要紧,人在他手里就可以设法要别处的钱。这些你们一定早都虑到,不过是权衡priorities[优先顺序]作不得已的抉择。我说了也还是觉得是多余的。

    邝文美1994.11.16

    翘盼多时的讯息终于来了,正如我们所不想听到的,你的缄默仍是为了一个“病”字。好在较坏的阶段已成为过去,一切逐渐恢复正常。Stephen的健康状况仍旧时好时坏,这怪病根本无从说起,连每晨上门照料他的那些社康护士都认为“罕见”。好在天主垂怜,屡次遇到贵人,临危得救,过了一关又一关。他原本对宗教存有抗拒之心,慢慢也想通了,急起来照样会虔诚祈祷,在我看来,这是最大的福气。我自己的健康还过得去,一切小毛小病不提也罢。可以向你告慰的是:我们已学会接受事实,安于现状,能够心平气和地过日子,切盼挚友释念。

    欣闻你荣获《中国时报》的“特别成就奖”,我们很高兴!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4.12.8

    Mae的关节炎有没影响到手指的运用等等?能撑着就好,不过撑着的味道真不好受。Stephen可好些了?

    宋淇1994.12.23

    好久没有执笔作书。

    接你十二月八日来信,甚慰。我身体能够保持稳定,过得一天便是多赚了一天,能有这种想法便是健康之道。其余各事,文美会另外告知。

    [……]

    我们现在的想法是两人病后余生,今后的日子全是捡来的,能活到一九九七看看固然值得,否则也无所谓,镜花水月,只要有信心,天那头有人在等我们[75]。你的事一定会替你办好,放心好了。

    《红玫瑰与白玫瑰》电影版权前几年确已卖掉,由皇冠香港分公司经手,合同上有你我两人的签字,不必再追问,俟我查到后再通知你[76]。到了我这年岁,加以久病,记忆衰退,无可奈何。祝安好。

    邝文美1994.12.24

    接阅八日来信已逾一周,细读多遍,总想好好作覆;可是近日俗务太繁,再加上Stephen和我又轮流不适,扰得我心烦透了,根本没法执笔。结果还是他体谅我的处境,自告奋勇的破例涂了这么两大页细述自己的想法。你看了当会略知我们目前的心态。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5.3.4

    我记性坏得会忘记《红玫瑰与白玫瑰》卖过电影版权,害Stephen力疾写信来告诉我,我真内疚。

    邝文美1995.3.16

    一直在等待你的消息。“牵肠挂肚”之类的字眼都难以形容我们的心态————尤其近日听说加州豪雨成灾,甚至演变成为洪患……更添思念之情。前几天终于盼到了你三月四日的航简;可惜你仍不适。耳朵发炎,极不好受。我们爱莫能助,唯有默默代祷,祈盼早日康复。

    暂时我没法静心写信,因为Roland(“朗朗”)忽然返港公干(去年感恩节前后也来过一次)住在家里,虽然前后只不过五天,我们这宁静的小窝就秩序乱了,现在匆匆涂几句,附寄剪报,等后天他动身返回纽约后,我会尽早再写。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5.4.27

    收到Mae三月十六日信后一直忙累得无法写信,非常惦记你们这一两个月来可好。Roland的名字真好。我特别喜欢中世纪。肤科医生叫我去看眼耳鼻喉科,但还是需要倾全力自救,过天再细说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5.5.5

    昨天去邮局,收到《中时》奖金,匆匆装入预先写好的信内,挂号寄出,忘了支票背书。只好请等下次有便的时候再去挂号寄还,不忙,千祈不要特为去邮局,增加我的内疚。我想买日圆是长期的打算,毫无时间性质。信内附寄来的其他四张版税支票也请先搁在那里不要存入银行,以后一并处理。总想让你少跑两趟,使我不太于心不安,倒又反而要你多跑一趟,真是从何说起。昨天在邮局拆信,没剪刀,只好把信封stapled[钉好的]的一端撕掉一窄条,不料竟把支票撕掉一小角。请不要黏补,让我自己来。————这些时一直老惦记着你和Stephen这一两个月来可好。

    邝文美1995.5.17

    Stephen和我读到你信上:“一直忙累得无法写信……”之句,不免心疼。你说:“肤科医生叫我去看耳鼻喉科,但还是需要倾全力自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等着下次的消息,且看有什么进展。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5.5.21

    我目前一天十三小时照日光灯————家用的日光灯照十分钟要半个多钟头,(它需要五分钟暖身,廿分钟冷却)又只照一小块地方,座位调整得不大对就照不到————接连多天睡眠不足,以致于忘了背书支票。越是怕让你多跑,越是害人。你这么快就给寄回来,我真guilty[内疚]到极点。现在此地邮局索性星期六关门,要等星期一再去寄还。

    [……]

    另附寄来$300付各种杂费。

    邝文美1995.5.26

    来信另附US$300支票(抬头写我的名字),你嘱咐用来支付各种杂费。其实那有什么杂费?我觉得受之有愧。你我相识四十余年,情同姊妹,我乐于替你做些小差使,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原想退还,又怕由此令你不安。这次姑且颜接纳,言明下不为例,好吗?

    邝文美1995.6.20

    自从寄出五月廿六日的信,Stephen和我一直在等待你的回音,可是到今天还未接到片言只字。牵挂之情实非笔墨所能形容!我们担心你或者健康欠佳(前一封信说起“一天十三小时照日光灯”,是怎么回事?……或者情绪低落……或者忙着找房子预备搬家?……还是另有原因?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5.7.25[77]

    前信说过皮肤病又更恶化,药日久失灵,只有日光灯有点效力。是我实在无奈才想起来,建议试试看。医生不大赞成,只说了声“要天天照才有用。”天天去tanning salon[日光浴店]很累,要走路,但是只有这一家高级干净,另一家公车直达,就有.eas[跳蚤],带了一只回去,吓得连夜出去扔掉衣服,不敢用车房里的垃圾箱,出去街角的大字纸篓忽然不见了,连走几条街,大钢丝篓全都不翼而飞,不知道是否收了去清洗。只好违法扔在一条横街上,回去还惴惴好几天,不确定有没留下.eas卵。Tanning salon[日光浴店]天冷也开冷气,大风吹着,又着凉病倒。决定买个家用的日光灯。现在禁售,除非附装定时器,装了又太贵没人买,$600有价无市。旧的怕有.eas卵,但是连旧的都没有。好容易找到远郊一个小公司有售,半价,又被搞错地址几星期才送到。我上次信上说一天需要照射十三小时,其实足足廿三小时,因为至多半小时就要停下来擦掉眼睛里钻进去的小虫,擦不掉要在水龙头下冲洗,脸上药冲掉了又要重敷。有一天没做完全套工作就睡着了,醒来一只眼睛红肿得几乎睁不开。冲洗掉里面的东西就逐渐消肿。又一天去取信,背回邮袋过重,肩上磨破了一点皮,就像鲨鱼见了血似地飞越蔓延过来,团团围住,一个多月不收口。一天天眼看着长出新肉来又蛀洞流血。本来隔几天就剪发,头发稍长就日光灯照不进去。怕短头发碴子落到创口内,问医生也叫不要剪。头发长了更成了窠巢,直下额、鼻,一个毛孔里一个脓包,外加长条血痕。照射了才好些。当然烤干皮肤也只有更坏,不过是救急。这医生“讳疾”,只替我治sunburn[晒伤],怪我晒多了,正如侵入耳内就叫我看耳科,幸而耳朵里还没灌脓,但是以后源源不绝侵入,耳科也没办法。他是加大肤科主任,现在出来自己做,生意不好。替我清除耳腊后说:[很“I’m glad there’s something I can do to help you.”高兴有一些事我能帮忙。]显然是承认无能为力。等到发得焦头烂额,也只说:“痒是快好了,皮肤有点痒”;以为是虫,“其实是肤屑(skin.akes),我不是拿到显微镜下看也不相信。”他本来也同意我的青筋不是青筋,有些疤痣皱纹时来时去,也同样是eczema[湿疹]的保护色。当然肤屑也有真有假。真肤屑会像沙蝇一样叮人,crash-dive into eyes with a stab of pain?[直插眼内造成一阵刺痛]眼睛轻性流血已经一年多了。我终于忍无可忍换了个医生,林式同的,验出肩膀上ulcerated[溃疡发作],治了几星期就收了口,脸上也至少看不大出来了。

    上两个月劳累过甚原气大伤,常透不过气来,伛偻着走路。希望我姑姑直不起腰来的degenerative disease[退化病]不是遗传性的。还没空去看内科,更急需去看牙医生与两个眼科医生(分工),要配新眼镜,过街连红绿灯都看不清楚。目前只好做局部体操硬扳过来,总比人家大病后做复健工作,像学芭蕾舞一样扶着栏干“学步”容易。我总提醒自己Mae从前left-handed[左撇子],也自己纠正过来。还没听说过有人做得到的。我看见此地人用左手写字的总马上想起Mae来。

    原定七月底搬家,也没力气搬,幸而房东自动打电话来挽留,女佣也不用雇了。前信说仔细一调查就不想迁出加州了,其实不过是买了Phoenix&Las Vegas[凤凰城与拉斯维加斯]的报纸看召租广告,绝对没我要的apt.[公寓]。Phoenix仍旧全是老房子,去了加州那么许多人也不盖新的,自我欣赏它古色古香的气氛。Las Vegas扩建住宅区,着眼在“家庭”与退休老人,全是大apt.与住宅,可以养猫狗————有.eas[跳蚤]。我的皮肤病就是在三藩市住了两年老房子————维修得也还好————下一年去香港就告诉Mae从脸盆上染上“睫毛头皮屑”症,那就是开始。北加州冷,没虫,西南二州的老房子一定有而且奇多。生活在喷射的毒雾里也危险,还不像地震可以存侥幸之想。打电话跟林式同商量,他是土木工程师,说像我们住的房子都是木造的,(看不出)地震只开裂不倒塌,不像钢骨水泥大厦。又说Phoenix、Las Vegas都是冬冷夏热,洛杉矶的气候是独一无二的。我要搬本来是纯理性的决定,一点也不想搬,就也放弃了这念头。

    以前信上说过《对照记》另签合同,像是卖断,连港版都没有,那是错怪了皇冠。那次刚巧港版版税单上独缺《秧歌》、《对照记》二书。我以为《对》没出港版,但是两个月后又补寄这两本书的版税来。《对》销路并不好。看来皇冠要另签合同不过是为了影视版权,随时TV上要用照片不必问我。有个香港导演王家卫要拍《半生缘》片,寄了他的作品的录像带来。我不会操作放映器,没买一个,无从评鉴,告诉皇冠“《半生缘》我不急于拍片,全看对方过去从影的绩效,”想请他们代作个决定。不知道你们可听见过这名字?[78]

    买日圆我不过是看报上,Clinton[克林顿]算是不擅外交,民意测验上他倒是外交一项独拿高分。除了Bosnia[波斯尼亚]太棘手,一有小国顽抗,他立即大兵压境,只要不真打,不死一个美国人,就都满意。动员一次所费不赀。经援墨西哥廿亿美元,已付十亿,现在共和党作主的国会要扣下十亿,但是北美共同市场本是以前两个共和党总统都主张的。虽然现在更暴露出墨西哥是个烂摊子,也不致推翻NAFTA[北美自由贸易协定]。这样花法,汽车工业再兴旺也经不起。援俄为了本身利害也不敢吝惜。德国统一是承了前苏联一个大人情,但是显然小器,援俄只科技援助居多,最近却也出兵Bosnia。只有日本全无国外负担。(WWII[第二次世界大战]赔款到底有限)虽然不景气,政局乱,有个专栏作家说日本政商界都是中级人员互相咨询作决定。首长只是荣誉职性质,所以换了谁都没多大关系。新型high-de.nition TV[高清电视]原是日本领先,政府干涉过甚反而落后美国。Computers则是日本自己认输————过不了英文这一关。美日贸易妥协了,但是没硬性规定数目,也许还是敷衍过关,避免决裂。而美方只图报捷,为Clinton联任造势。根据我的相术(从一本有历代美国总统肖像的书上看来的)Sen.Phil Gramm[菲尔·格兰参议员]是下一个一任总统,改革失败,民主党操纵舆论掣肘。Dole[多尔]还是WWII后的国际派观点,至少在Bosnia上比Clinton更倾向出兵,大悖民意,在这一点上,也就可能败于较孤立派的Gramm之手。九六后如果不轻易用兵,省点钱,美元也许长期跌而不倒。似还是日圆好些。我跟我姑姑住,习惯“亲兄弟,明算账。”难得想起来寄点钱来给Mae作邮杂费车马费,希望叫的士省点力,太累了又会病发。这一向可还好?Stephen可好些?

    邝文美1995.7.26

    上月写信给你后,久无回音,悬念不已。七月三日忽接电报,惊悉你患严重肤疾,更觉忧惶。至于为什么没有早些写信慰问?只因为自顾不暇。就在那同一天清晨,我起床时又跌一大跤,这次震裂了左边腿骨,只好惊动邻居邬医生(Stephen近年的救命恩人),由他伴往医院照X光。折腾多时,终于求得香港最佳骨科专家诊治,现在情况渐趋稳定。虽然来日方长,棘手问题仍多,但总算摆脱了走投无路的苦况。现在且收拾心情和你谈谈。

    你说本月中旬或可写信,但至今没有消息,我们又在担心。是不是病情反覆?心境欠佳?还是什么?……至少暂时毋需迁居,可算好消息。否则想起来就烦。

    [……]

    细想我们都垂垂老矣,大家该为将来的事打算一下。你说对吗?这是我这一跤跌出来的感想。

    此信赶着付邮,希望寄到之时你已康复。

    邝文美1995.8.9

    再一次,你我的函件又交错而过!我最近写的尚未获得回音,倒先来了你七月廿五日的五页长信。Stephen和我反覆细阅,深深体会到你近日身心所经历的磨难困扰。我没有早些覆函致慰,是因为自己的情况也不太好……一直到今晨神父来让我们领了圣体并降福居所之后,才稍微好转。我为癌魔所扰,将满九载,很少像目前那么烦愁。为什么?实在无从说起。想想你皮肤病、牙患、目疾,再加上跳虱的威胁……日夜不停的滋扰,别人能做什么呢?思之惶愧!

    我的腿骨尚未完全愈合,目前仍需扶着框架(有时进步得可以用用三叉拐杖)缓缓行走,诸多不便,但总算略有进步了。一切要看本月十五日返回医院接受“放射性核素造影”(Radionuclide Imaging)结果如何再作定夺。我虽困居家中,好在还可以用电话同外界联络。

    [……]

    赶着付邮,别的话下次再谈,匆祝安康。

    注释

    [1]有关《色,戒》的书信,将于日后完整发表,因本书取材所限,故未有收录。

    [2]这是书信全文,是张爱玲离港后写给邝文美、宋淇的第一封信。

    [3]“秀爱”是张秀爱,张爱玲好友。“Mrs.Rodell”即Marie Rodell,美国的出版经纪人。

    [4]“Dick”是理查德·麦卡锡(Richard McCarthy),五十年代派港,曾任职美国驻港总领事馆新闻处的处长。张爱玲申请移居美国时,就由麦卡锡做保证人。

    [5]这“小白钟”指宋家一个Westclox Baby Ben闹钟,张爱玲赴美时,邝文美送给她留念。一九五六年七月三十一日张爱玲致邝文美信又再提起。

    [6]“Fatima”即炎樱。

    [7]张爱玲对邝文美的“沙喉咙”有很深印象,别见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廿六日张爱玲致邝文美信。

    [8]戏剧性反讽,指剧中人的言行,有一些只得观众领会而自己却懵然不知的含意。

    [9]“USIS”就是美国新闻处(United States Information Service)的英文简称。

    [10]“汗”的英语是“perspiration”,拉丁语字源“perspirare”,意为“(持续地)吹气”;“灵感”是“inspiration”,拉丁语字源“inspirare”,意思是“把气吹入”。两者都由拉丁语字根“spirare”(呼吸)所衍生。这里说“一语双关”,就是指“-spiration”这共通部分,的确难以中文翻译。

    [11]邝文美《我所认识的张爱玲》,载《国际电影》第二十一期,一九五七年七月。

    [12]应该是指夏志清《张爱玲的短篇小说》,原载《文学杂志》第二卷第四期,一九五七年。

    [13]邝文美是左撇子,当年曾刻意练习右手(一九七六年一月廿五日张爱玲致邝文美信,及一九九五年七月廿五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信皆一再提及),以免自己外出吃饭时“左手左脚”妨碍旁人。那段“左手的韵事”可能与此有关,但具体详情已不得而知。

    [14]关于“写信比说话更加言不达意”,别详一九八九年九月三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书。一九九五年一月八日,张爱玲在致平鑫涛信中也说自己跟邝文美通信时“说话都含蓄惯了,以致于有时候沟通不良。”面谈则不同,张爱玲好几次都觉得彼此心灵相通,如《语录》所说:“不得不信telepathy————有时大家沉默,然后你说出的话正是我刚在想的。”“不知多少次,you took the words out of my mouth。”[我正要开口,你就抢先说了。]

    [15]《南北和》由宋淇编剧。

    [16]据母亲邝文美当年所说,这谋杀案极度凶残,呈堂证物包括了碎尸后的肢体照片。因为审讯过程实在太呕心,她事后得以终身豁免当陪审员的义务。张爱玲似乎对谋杀案特别感兴趣,例如一九七五年七月十九日她就在给夏志清的信中说:“你当陪审员,想必已经完全康复了。记得你说过以前还陪审过一次,是盗窃公款案?是谋杀案就好了!”

    [17]邝文美确曾戏作过一篇“美国官场现形记”自娱,一直藏于我家柜底,到去年(二○○八年)才无意中发掘出来,张爱玲应该也无缘看到。此文题作《代拟××新闻处××之音“五级文员”应具之条件》,写得妙趣横生,不发表实在可惜,故全文收录于此:(一)文武全材。文:曾受高深教育,经验丰富,能拟中英文函件,擅长翻译,上知公文马列,下能打字抄写。武:力大如牛,搬移重物,面不改色;身轻如燕,登高取物,易如反掌。(二)学贯中西。能操流利英语及国粤沪语。(三)立场稳定。家庭历史清白无疵,政治思想毫无问题,可于最短期间由政治部调查通过认为合格。(四)随传随到。随时通知即可前来就职。(五)不求名利。名义为五级文员。待遇约等于每月翻译(英译中或中译英)三万字(每天一千字左右)所得之酬劳。(六)能屈能伸。平时为低级职员,必要时须负起高级职员之责任,不得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为辞。(七)早到迟退。鸡鸣即起,终日工作,流连忘返,周末及公众假期亦能办公。(八)分身有术。限期己届,而空无一人,此时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必须同时坐镇办公室,同时分身至各处送取邮包信件等。(九)因公忘私。即使自身患病或家人患病,仍须前来,不得缺席,以免有误国家大事。年假例假,应毋庸议。(十)治家有方。料理杂务,管理供应事宜,井井有条,无微不至。(十一)假私济公。如有申请未允,或不能报账而不可一日或缺之物件,须自解私囊,以济燃眉之急,免贻调排不周之讥。(十二)头脑清楚。心细如发,一丝不苟,收发登记,秩序井然,分门别类,有条不紊。(十三)办事快捷。随机应变,未卜先知,即使朝令夕改,亦能从容应付,不致有误戎机。(十四)任劳任怨。他人因私事(如休假或拍电影赚外快)而缺席时,务须越俎代庖,不得推辞。(十五)和颜悦色。职位低微,故必须鉴貌辨色,时时以笑脸迎人。

    [18]“那篇小说”指英文长篇小说《易经》(The Book of Change)。

    [19]张爱玲未拍成电影的剧本《魂归离恨天》,依据艾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的名著《呼啸山庄》(Wuthering Heights)改编。

    [20]“王”指王敬羲(1933-2008),是香港正文出版社的创办人。《前言与后语》(署名林以亮)后来由台北仙人掌出版社及香港正文出版社于一九六八年出版。

    [21]动乱由一九六七年五月的一场工厂劳资纠纷开始,之后大量示威者更发起“反英抗暴”运动,更以土制炸弹袭击警方,导致香港社会非常动荡。动乱到年底方歇,酿成不少伤亡。

    [22]Institute指麻州剑桥的Radcliffe Institute for Independent Study(赖氏女子学院所设立研究所)。张爱玲于一九六七年至一九六九年间,于该校担任特别研究员,专心翻译《海上花列传》。

    [23]宋淇《拜银的人————一则寓言》,原载《明报月刊》,一九六八年九月号。这文章以游戏笔触勾勒出一群电影圈中人的性情、际遇,当中也似乎有宋淇自己的影子(其角色是制片)。邝文美曾为宋淇《昨日今日》一书写序,文中说他“一九六七年脱离电影界后,才写了一篇寓言式的《拜银的人》。所谓‘银’不指金‘银’或粤语中的‘银’纸,而指‘银’幕;拜银的人泛指第八艺术工作者。他在这个圈子里浮沉多年,熟谙内幕,原可以用尖刻的笔调极尽揶揄讥嘲之能事以逞一时之快;然而由于基本上同情他所描绘的对象,觉得这些人‘把一生中最宝贵的时间贡献给了电影,实在有他们了不得和可爱的地方’,因此笔下留情,开了个谑而不虐的玩笑,适可而止。文中勾勒出一群虚构人物的轮廓,与当时某些电影工作者或有相似之处,也只是巧合而已。这篇文章可算他一生的转折点,从此他心安理得地向电影告别,回到文学的研究中。”

    [24]毛姆著,原名On a Chinese Screen(1922),其中两篇分别记录了他与辜鸿铭及宋春舫(即宋淇之父)见面的情形。

    [25]是指在报纸的社交版(society page)上看到宋元琳的结婚启事:她嫁了给美籍华裔水彩画家曾景文的儿子。此事又可参考一九七○年八月十一日宋淇致张爱玲书。

    [26]这情景张爱玲在十六年后又再提及,的确没有忘记,详见一九八五年十月廿九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信。

    [27]“SUNY”即纽约州立大学,全名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28]“VOA”即美国之音,全名Voice of America。

    [29]邝文美之母邝林怜恩生于加州沙加缅度(Sacramento,CA),是美国公民。一九七二年邝文美赴美,就是为了申请绿卡。但因为宋淇的健康问题,他们夫妇俩并未在美定居。

    [30]病人傅油,指天主教徒病重时,神父为他涂油,以求赦免罪过,并减轻或消除其身心痛苦。

    [31]张爱玲《谈看书后记》在《中国时报》发表后,宋淇曾致函与报社打交道,并洽谈稿费等事。

    [32]“她”指於梨华,美洲版《星岛日报》编辑。

    [33]张爱玲也许记错了。根据现有的书信,她从前并没提过。

    [34]曾景文担任环球小姐选美比赛(Miss Universe Pageant)的评判。

    [35]邝文美母亲入住的养和医院在铜锣湾,离家很远。张爱玲自己也身受其苦,所以对邝文美的交通问题分外关注,别见一九六五年二月六日致邝文美、宋淇信及这则语录:“我至六点还没有睡,你却已经要起身了,‘披星戴月’,最好替班的时候能够在一起谈谈。一想起每天你在公共汽车上消磨那一些时候,我总愿自己能陪着你坐车————在车上谈话很好,反正那时候总是浪费掉。”

    [36]即宋淇夫妇的外孙女曾茉莉。

    [37]Pygmalion原是萧伯纳的舞台剧,后来改编为音乐剧及电影,即My Fair Lady,中文名是《窈窕淑女》。“《皇冠》上Stephen写的关于电影的一篇”,指宋淇《中国电影的前途》,后来收录在文集《昨日今日》。文章中说:“有一次我和胡金铨闲谈,提到《西施》的故事。我说这故事其实就是《窈窕淑女》的翻版,或者不如说前身。西施等于卖花女,范蠡等于郝金斯教授。越王初见西施,认为这村女并无闭月羞花之貌,不可能化为绝色佳人。况且吴王夫差素以精明干练见称,岂是容易迷惑的?范蠡偏偏坚持她有潜质,只需假以时日,自己绝对有把握将她训练成为惑阳城迷下蔡的美女。然后是严格的训练过程。然后是去吴国后的考验。大家都为她担心,怕她出丑。在训练的过程中,西施和范蠡之间产生了微妙的感情,所以在灭吴之后,相偕泛舟五湖而去。《西施》的剧本如果照这路线写,拍出来可以与《窈窕淑女》同样精致紧凑,不落俗套,为国语片放一异彩。胡金铨听了忙问:‘你写不写?你写,我就拍。’后来别人拍了,我们的《西施》就没有了下文。”

    [38]那时宋淇在《联合报》副刊上发表了《唐文标的“方法论”》一文,文章尖刻地批评了唐文标的《张爱玲杂碎》。他先说书中的张爱玲作品系年资料不全,再指出唐的“张爱玲小说世界三代图”绝非文学研究的正确“方法”,最后更点出唐文标的方法论“竟然采用伪证和歪曲窜改”。关于最后一点,事情是这样的:张爱玲曾对水晶说,《赤地之恋》是在美国新闻处“commissioned”(委任、授权)的情形下写成,唐文标之后竟声称根据水晶的访问记,把《秧歌》也算入“commissioned”之列,不但把一本书变成两本书,更因此大做文章。宋淇见好友被刻意曲解,气不过之下只好为文反驳,所以张爱玲才在信中说“于我也太必要了”。

    [39]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香港盗印张爱玲的两部作品,《流言》中译本序:《传奇》也是宋淇赠我的,使我及早注意到这位卓越的作家。”(香港:友联出版社,197与9,P7)

    [40]亦舒《阅张爱玲新作有感》批评了张的新作,也提及宋淇:“今夜读《皇冠》杂志(东南亚版第十四卷第二期)中的《相见欢》,更觉爱玲女士不应复出。我有我的道理,一一细说。整篇小说约两万许字,都是中年妇女的对白,一点故事性都没有,小说总得有个骨干,不比散文,一开始琐碎到底,很难读完两万字,连我都说读不下去,怕只有宋淇宋老先生还是欣赏的。”最后又说:“我始终不明白张爱玲何以会再动笔,心中极不是滋味,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究竟是为什么?我只觉得这么一来,仿佛她以前那些美丽的故事也都给对了白开水,已经失去味道,十分悲怆失措。世界原属于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这是不变的定律。”此文收录于亦舒《自白书》,香港:天地图书,1981。

    [41]指《谈吃与画饼充饥》的改稿。

    [42]丘彦明是《联副》主编。

    [43]“Kadoorie Ave.”,现名“嘉道理道”,以前唤作“加多利道”。

    [44]面对美好的事物而心生怀疑,邝文美与张爱玲在这方面的确很像。她这一问,就令我们想起《小团圆》第五章有这样一幕:他吻她,她像蜡烛上的火苗,一阵风吹着往后一飘,倒折过去。但是那热风也是烛焰,热烘烘的贴上来。“是真的吗?”她说。“是真的,两个人都是真的。”

    [45]原语见《汉书·董仲舒传》,本作“予之齿者去其角,傅其翼者两其足”。类似的话,又有“四足者无羽翼,戴角者无上齿”(《大戴礼·易本命篇》)等。

    [46]当时唐文标编《张爱玲卷》,事关侵权,宋淇只好抱病致函皇冠,要求皇冠为张的旧作登记版权。

    [47]其实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一日张爱玲致宋淇书中也曾说过相近的话:“我在这里没办法,要常到Institute去陪这些女太太们吃饭,越是跟人接触,越是想起Mae的好处,实在是中外只有她这一个人,我也一直知道的。”

    [48]编按:当为一九五五年,此处为误记。

    [49]参考一九六九年六月廿四日张爱玲致邝文美信。

    [50]张爱玲为了虱患而频频搬家,从一九八五年底起便音信全无,直到一九八六年六月九日才再有来信。

    [51]宋淇在动手术前,又一口气写了六页信,向张爱玲交代卖《怨女》版权予中央电影公司、改编《茉莉香片》为舞台剧等事项。

    [52]“刘烁华”当是“陈华”。陈华是当时皇冠出版社的总编辑,之前有编辑叫“刘淑华”,张爱玲可能因此混淆了,屡次把陈的名字写成“刘烁华”。

    [53]“从前信上”指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十五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以及一九七七年一月廿一日宋淇致张爱玲。

    [54]指《余韵》的代序。文中引用的张爱玲信件,写于一九八七年二月十九日。

    [55]一九八五年十月廿八日张爱玲致宋淇书:“散文集叫《续集》(继续写下去,因为许多人当我搁笔了),自序要寄来请你们代看一下。”这自序大概是一九八五年底写的,但因“离题”而索回,之后再无下文。书信档案中有张爱玲亲撰的《续集自序》头一页影印本,正本已经归还,应该早销毁了。但这篇“离题”的自序,其实早在一九七九年已在张爱玲的脑海酝酿,只是宋淇忘记了,证据是一九七九年六月廿六日张爱玲致宋淇书:“《谈看书》刊出时,平鑫涛信上提起说可以出个单行本。我当时没接这个碴。等《相见欢》寄去了,有了四篇小说(连《五四遗事》在内),附录四篇:《谈看书》,《对现代中文的一点小意见》(引法文误la为le),《关于〈笑声泪痕〉》,《关于〈色,戒〉》,我想够出单行本了,也许叫《断续集》,前面有个短序,提起《谈看书》的部份内容与《关于〈色,戒〉》可以代序。”

    [56]宋淇为张爱玲捉刀,实在逼不得已。个中内情,可参考以下几封宋淇致陈华信的节录。一九八七年九月三十日宋淇致陈华:“《续集》的事,她没有下文,只好不去理她,等我心神稍定后,径自代拟序文请她过目批准好了。只要她仍健在,书非出不可,《余韵》一出,仍然有销路而且还可以多少带起其他作品的推销。所以我们不应让她的名字冷下来,如果今年年底可以赶印《续集》,明年可以将《借银灯》付梓,那我就是牺牲掉一点自己的时间也在所不计了。”一九八七年十月十日:“《续集》的序还在酝酿中,要等内人十二日去了医院复诊方能专心写作,期以月底,就怕爱玲没有时间阅读和修改。”一九八七年十月十八日:“我在十月十日信中说希望能在月底前赶出《续集》的序。不知怎么一来,我忽然想通了,从十二日连写带改,终于在十五日定稿,誊抄一遍,并于十六日航挂寄给爱玲,希望老天帮忙,她能平安无事,在十月底前寄回给我。如一切顺利,《续集》或可于十二月份出书。我所拟的序有很多地方模拟爱玲的口气和思路,但究竟是西贝货,非她好好改动不可。这两天好像生了一场病,什么事都不想做,连正经的书都看不进去。大概《续集》的序不容易写,而自己渐渐老迈,不复有当年的锐气。有时想想这样做所为何来?自己的正经事都不做,老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可是如果我不做,不会有另一个人做,只好义不容辞,当仁不让的做了。”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十九日:“最可惜是我十月十九日挂号寄去《续集》的序,现在她根本不能收挂号信(编者按:因为张遗失了身份证),当然又落了空。我寄去的是原稿,中间空一格写,有几处用铅笔写了点意见,征求她可否,现在也无从知道她的反应。想来想去,目前唯一办法是照她信所说,只好由我做她的枪手,重新理过,用正楷抄一遍,寄上发排。同时影印一份给她,请她看看有什么意见,如有重要的,等到再版时更正好了。否则遥遥无期,大家都给她吊在半空。平信会遗失,挂号信不能收,到手后忘了看,看到了又不入脑。想不到一代才女会落到这地步,不禁怃然。她的近况,除你外,别人前我一字不提,免得不必要的惊惶。”在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十五日的信中,宋淇又指出《自序》的话“多半是从爱玲给我们的信中摘出,相信句句话都是她本来想说的”

    [57]宋淇收到张爱玲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十日短简和《自序》改稿后,便在十二月十六日致函陈华:“‘重来香港’改为‘重临香港’,重来是我们住在香港的人的口气,她居然看了出来。……她还没有见到我们的定本,连草稿她已极满意,相信她会对更含蓄、更干净的定稿不会有任何意见。这样我们手中有了她的证明,更可以睡得着觉。”按《自序》原文是:“一九五二年重临香港,住了三年,都有记录可查。”

    [58]《自序》:“这使我想到,本人还在好好地过日子,只是写得较少,却先后有人将我的作品视为公产,随意发表出书,居然悻悻责备我不应发表自己的旧作,反而侵犯了他的权利。我无从想像富有幽默感如萧伯纳,大男子主义如海明威,怎么样应付这种堂而皇之的海盗行为。他们在英美荣膺诺贝尔文学奖,生前死后获得应有的版权保障。萧伯纳的《卖花女》在舞台上演后,改编成黑白电影,又改编成轻音乐剧《窈窕淑女》,再改编成七彩宽银幕电影,都得到版权费。海明威未完成的遗作经人整理后出版,他的继承人依旧享受可观的版税。如果他们遇到我这种情况,相信萧伯纳绝不会那么长寿,海明威的猎枪也会提前走火。”

    [59]“上一封信”实指宋淇一九八八年一月七日的信。

    [60]“跟他这一夕谈”:“他”指庄信正,他本打算把张爱玲作品收入自编的《中国近代小说选》,与张商讨,但张不允。“虎口余生”,是指有赖宋淇帮忙,才不致让那些“盗墓者”把她的旧作据为己有,擅自出版。

    [61]所谓“几句”,其实是两页纸,内容包括为张爱玲的《谢幕》(一部只有构思却没写成的作品)提供参考资料、交代《倾城之恋》(一九八八年才在台湾公映)、《怨女》二片的上映状况等。

    [62]宋淇收到北卡罗莱纳大学(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教授Ann Carver的信,要求把张的Shame,Amah!(即《桂花蒸 阿小悲秋》的英文版,由张爱玲自译,但内容与中文版不尽相同)收入选集,宋淇只好带病复信。那篇作品原载于Eight Stories by Chinese Women,ed.Nieh Hua-ling,Taipei:Heritage Press,1962,P.91-113。

    [63]参考一九八八年九月十日宋淇信。

    [64]全信就只有这几句。张爱玲即使伤臂骨折,也勉为其难给邝文美、宋淇写信,以免他们担心。

    [65]参考一九八八年九月十日宋淇信。

    [66]这种批评,一九七六年十月廿四日宋淇信中也有提及。

    [67]“上次信”其实是指一九八九年三月六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信。

    [68]宋淇在一九九○年六月三十日已随信附上《情榜》一文。

    [69]宋淇又负疾写了五大页,讨论张爱玲全集的命名问题及报告财务。

    [70]版税结算单。

    [71]Pygmalion complex:毕马龙情结。希腊神话中,毕马龙对现实世界的女性没有兴趣,反而爱上了自己用象牙雕出来的女雕像,最后感动了爱神,雕像变成真人。这里张爱玲是说,邝文美被她的想象美化了。

    [72]有关遗嘱的这封信,除了几句“又及”的题外话,全文收录于此,以存其前文后理。

    [73]过天没再细说,此事亦不了了之。理由可能是大家身体不好及太忙,也可以根本没有理由。他们通信数十年,有好几次都是说“下次再讲”而实际没有下文的。例子有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一日张爱玲致信宋淇:“而Ferd廿四日突然去世,详情下次再讲。”一九六八年六月廿六日张爱玲致信宋淇:“我一直想讲给Mae听在香港一个老同学代做旗袍的misadventures[意外](她是做这生意的,我是为minidress[连身短裙]逼迫的),过天有精神再讲。”两次都没有下文,也许可以说这是他们沟通的惯例。

    [74]原语是“海内存知己”,出自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75]后来宋淇在一九九六年十二月病逝。

    [76]张爱玲误以为电影《红玫瑰与白玫瑰》是未经授权的。一九九五年一月八日张爱玲致平鑫涛信:“上次寄快信给您,提起《红玫瑰与白玫瑰》电影版权事。昨天收到宋淇教授扶病来信,才知道这篇小说前几年已经卖掉电影版权。我记性坏,当然近年更甚,竟会忘了有这件事。文美屡次寄《红》片的剪报来,我也以为是提醒我有人盗用这故事。我们说话都含蓄惯了,以致于有时候沟通不良。”宋淇为了澄清《红》片的误会,才再扶病去信,这也是他写给张爱玲的最后一封信。

    [77]这是张爱玲写给邝文美、宋淇的最后一封信。

    [78]二○○九年三月,王家卫在北大接受媒体访问,说一九九四年拍成的《东邪西毒》是受张爱玲《半生缘》的启发。他说:“武侠电影到最后都是讲谁的武功最高,我认为这不是最重要的。他们也会有感情生活,于是我就想用《半生缘》的角度去拍武侠电影。金庸跟张爱玲在一起会怎么样?”

    May All Your Troubles Be Little Ones.

    但愿你的一切烦恼都是小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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